原先坐在英王边上的一位官员,立刻举起酒杯,席上又热闹起来,丝毫不曾因主人的离席而冷淡。 书房里,范离早已候着,见英王进来,立即行礼。英王也不与他多寒暄,只挥挥手,对着旁边一个玄衣红腰带的侍卫道:“说。” “此次徽州水患,属下已查明了是因前任河道贪墨河堤款银,以致河堤偷工减料,引发水灾。那前任河道,是太子的人。” 英王面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口中喃喃地道:“二哥他……” 此时英王唤的不是太子而是二哥,依着范离对英王的了解,知道他是在心里挣扎。 长河若是当真大决堤,洪水便要一泻千里,到那时,百姓死伤无数,瘟疫也将横行。 然而这事偏生是太子手下人做的,英王自然难以决断。 前次烧毁账簿,一则是为了朝堂稳定,二则是阻止兄弟阋墙,三么,也是为英王府争取一些利益和名声,英王做得毫无负担。 此次却是要亲手扳倒太子,他心中如何能随便决断。 范离低着头,沉默不语,原以为要等半天,谁知也不过是片刻功夫,英王便恢复了平日的冷静:“范离,你去查明此事,无论追到什么人身上,都如实报来,旁的一概不必操心,皇上那里,自有我去回禀。” 这话的意思,便是要与太子翻脸,范离听完,心里不由得狠狠一跳。 太子落马之日,便是朝堂震荡之时,到那时,皇帝天颜震怒,办差的人还能得了什么好处去?英王这皇子,还能与父皇对着干么? 范离摸了摸肩上伤口,犹疑着不曾应声。 英王似是看破了他的想法,淡声道:“此事叫荆保川去亦可,然而他沉稳有余,精明不足,不是最合适的人选,你若是觉得难办,也便罢了。” 这话听得范离冷汗涔涔,连忙单膝跪地,沉声道“不敢”。 英王亲手扶起他,口气和煦了一些:“我明日就把范老夫人接进英王府的别院,你此去无论成败,本王必给老夫人养老送终。” 软硬兼施,由不得范离不答应,他心里默念几遍“富贵险中求”,似是在劝服自己,半晌后才咬牙应道:“属下领命。” 英王微微一笑,又转身点点那侍卫:“此次水患的详情,你与范离细说。” 侍卫低着头,将徽州查探来的消息一一详说。 起先英王和范离只是静静听着,待听见百姓无以为生,卖儿卖女以换钱财时,都面露不忍之色,待听见百姓卖孩子都不卖不出,只能易子而食时,英王忍不住用力一击桌子:“该死!该死!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范离稍一愣怔,开口道:“殿下,要刺杀太子,这不容易吧?且容属下慢慢计划此事,待有了周密章程,再来向殿下回话。” 英王已知自己说错了话,幸而范离打了个岔,于是瞪他一眼:“谁说要刺杀太子了!你这脑子,能不能多读些书!” 旁边立着的侍卫微微一笑,只作不曾听见书房里主仆二人的对话。 范离见英王又如同平日一般训斥自己,心下一松,知道主仆二人方才的一些不快,便算是掀了过去。 花厅里宴席已近尾声,众人方才见了英王对正侧两位妃子的态度,心中自有想法,也有不少人偷眼来看秦珮,想着英王妃是不是当真会强行叫了那秦六姑娘进府。 幸而英王妃顾忌秦览是个官员,不好直接下令叫秦珮进府,此时英王既已走了,她也懒得再纠缠,挥手命女孩们下去了。 姐妹几人长长松了口气,秦珮走出几十步便道要如厕,秦芬知道她此时心里憋闷,怕她遇见贵人了失态,便提出相陪。秦珮只想远离众人打量的目光,并不是真想离群索居,于是点头应了。 秦芬随口唤过一个小丫鬟,命她引路到了净房。进屋前,摘了个铜鎏金戒指,随手打赏下去。这也是进京后才学的规矩,姑娘家不好带得钱袋子,便带些不贵重的首饰,专留着赏人。 小丫头得了赏,眉花眼笑地退在了一旁,等着姐妹二人出来。 秦芬陪着秦珮进屋,见她面上难掩怒意,轻轻推一推她:“好啦,有什么不高兴的,在这里撒了气就好了,回杨妃娘娘那里可别露出来,杨妃娘娘见你可怜,总不会亏待你,你若闹了,反倒不美。” 秦珮心里也知道这道理,只是那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将帕子揉了半天,气哼哼地吐出一句:“真是的,这样的身份,还做些这样的事,不害臊!”她原是想骂一声老虔婆的,终究还是忍住了。 秦芬又陪着坐了片刻,秦珮道自己好多了,又说还想静静,秦芬见她面上已无多少怒气,便点头应了,自己理理衣裳出门,叮嘱那小丫头:“劳烦你在这里候着我六妹,杨妃娘娘的院子我识得,自己去便是。” 杨妃娘娘的娘家表妹是贵客,府里无人敢怠慢的,路上总有人遇见,能送秦五姑娘回去,小丫头乖乖应了一声,老老实实地站在门口等秦珮。 秦芬辨了辨方向,朝着杨侧妃的院子走去。 行得几十步,花木渐深,瞧着不似来时的路,秦芬知道大约是迷路了,于是边走边留神找人,瞧有没有经过的丫鬟,能给自己带路回去。 正左顾右盼地张望,忽地撞了一个人,耳边听见一声“秦姑娘”,回头一瞧,却是范离。 范离方才也在席上,早看见了秦芬。远远瞧着,秦家姐妹四个分明穿着一色的天蓝袄子站在英王妃身边,不知怎么,秦芬的面容便好似格外清晰,一下子从姐妹中间跳了出来,深深烙在了他心里。 秦芬此时已知范离是个有本事的,又知他爱民如子,这时对他倒多几分敬意,撞了他也不曾露出慌张模样,只退了几步,依着礼节道:“范大人好。” 范离才从英王书房出来,心里正怀着一股郁气,此时见了秦芬一个淡淡的笑,譬如大冬天时怀里揣了个暖炉子,心里暖洋洋的,也甚有礼节地回一个礼:“秦姑娘。” 秦芬听了,不由得抬头看一眼范离。旁人都唤自己“秦五姑娘”,只这范离唤“秦姑娘”,仿佛在他眼里,秦家只自己这一位姑娘似的。 她看范离的面色并无异样,知道这是无心之意,便作不知,又微微垂下头去。 范离站在几步之遥的地方,望一望天地,只不去瞧秦芬。从前他外出办差,若是盯人时错了眼珠子,那犯官说不得就要脚底抹油,因此看人时总改不脱那习惯,如今却已知道了,依着礼节,他是不该盯着大家闺秀看的。 虽不曾看着她,鼻子里却一直有股淡淡幽香,不住地钻进他心里。前次他识得是茉莉香,这次闻着更柔和温暖一些,却不识得是什么香了。 “徽州水患,英王派我前去巡查。”范离忽地冒出这一句,心里对自己颇为得意,心道这话总该不唐突了吧。 秦芬的心里,原有些忐忑的,她知道这范大人对自己有意,也知道这人性子毛躁,生怕在这僻静处他要大放厥词,谁知突然听见这一句,便好似那日听见秦恒说自己长大,秦芬几乎忍不住要笑了出来。 原来这人,竟和自家那三哥一样,又执拗又傻气的。 既知道他不是登徒子,也不必叫他知道自己明白他心意,只一板一眼地应声:“祝范大人一路顺风,马到成功。”说罢,秦芬停一停,又补一句,“我家大伯父,便是徽州河道。” 范离听了,心下倒是一喜,那现任河道是秦家大老爷,想来与秦览是一路人,必也是个好官了,此次办差,应当能顺利许多。 秦芬想了想,又补一句:“天下苍生为念,我方才说那句,并没旁的意思。” 范离正在心里琢磨着差事,听见这一句,几乎以为秦芬是在借机拒绝自己,猛地向她看去。 映入眼帘的却是秦芬略带忧色的面庞,范离心下略一思虑,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朗声道:“秦姑娘也把在下忒瞧小了,我自然知道你说这话不是为着朋党的意思。”说了这句,他自己在心里却也把秦芬高看一眼,这姑娘除了聪明和温暖,胸怀也绝非寻常女子所能及。 秦芬与范离实在不相熟,说了这几句便无甚可说的,便侧身让在一边。 范离面上从容,肚子里的一颗心却跳得厉害,左冲右撞似乎要把肩上的伤口撞破,他知道血运加快会使伤口崩裂,这时肩痛倒不纯然是心里悸动,不经意地抚一抚左肩,果然摸到一些湿意。 他这么一动,秦芬自然瞧出不对来,顺着他的手一看,见那淡青袍子的肩膀处,已渗出淡淡血色。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秦芬从前只当这人是个纨绔张扬的二世祖,此时见他伤口未愈便要外出办差,仿佛窥见了这少年踉跄奋进的一角。 不知怎么,秦芬忽地想起回晋州时自己晕船还要看顾秦恒秦珮的事来,与范离一比,仿佛也不算什么了。 这少年不过与自己一样,是在这世上努力拼搏,求一方落脚地的普通人。 “范大人办的都是国家大事,为天下苍生计,还请保重。” 这次的话,秦芬便说得真诚多了。 范离自然听得出来,终于将目光投在秦芬身上,深深凝视,似要把秦芬牢牢地记在心里,也不过一眼,他就转开目光,作个请的手势:“秦姑娘请先行。” 秦芬此时才有些赧色:“不瞒范大人说,我是想回杨妃娘娘的院子,却有些迷路了。” 范离此时面上也起了波澜,忍了又忍,才没露出异样来。他远行千里,从没认错过方向,没想到这世上竟有人连一座小小的府邸也能迷路,想到这里,他面上不自觉地带了些笑意,生怕秦芬恼了,赶紧转头一指:“杨妃的院子在那里。” 秦芬应下谢过,慢慢走了过去。 范离俯身从地上拾起一枚金茉莉花苞,揣在了怀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是方才秦芬撞他时从发饰上跌落的,他无意瞧见,原想提醒秦芬,不知怎么,又鬼使神差地瞒了下来。 怀里揣了这么一样东西,心口便好似多了个暖炉子,慢慢把那颗冷冻的心,捂得热了起来。
第80章 因着前些时候皇帝龙体欠安, 各家夹起尾巴做人,到了冬至这一日,见宫中无甚消息传出,便长长松一口气, 将冬至热热闹闹地过了起来。 如今到得金陵, 府中的下人,南方北方的都有, 厨房知道主子们有意将这冬至过得热闹, 依着各地风俗, 将馄饨、汤圆乃至春卷都做了上来,杨氏见了, 笑着将那春卷点一点:“如今还未开春,怎么竟做了这个上来了?” 紫晶早听下人回禀过了, 忙笑着答道:“这是骞州做法,他们那里冬日湿寒,长久不见暖阳, 故此冬至时包春卷吃, 盼着春日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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