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皇帝, 已有二十几日不曾踏足养心殿了。 养怡居的廊下, 掌印大太监陈虎面色沉沉地看着新选上的四个小太监,将那把细细的嗓子放得暗哑: “你们都牢牢记在心里, 皇上便是天,便是真龙, 得好好服侍伺候,若是惹了皇上不高兴,可就自己使劲拜佛求菩萨吧!” 说完这几句, 陈虎弯腰拍了拍领头的那个小太监, 口气不似方才那般严厉:“好了,进去吧。” 进得屋去, 正间里并无人在,转进东次间, 便瞧见一群皇子呵欠连天地围坐在火盆周围,有的搓着脸提精神,有的支着下巴打瞌睡, 有的伸手去拿桌上的糕点吃, 细瞧一瞧,那茯苓糕颜色雪白, 竟像是新蒸出来的,再进东稍间,便是皇帝的卧房了。 皇帝面色焦黄,有气无力地靠坐在床头,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此时正在眼前的两个儿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太子原本正坐在椅子上打瞌睡,听得有脚步声进屋,一下子跳了起来,见是几个新上来的小太监,面色一沉,又坐了回去。 英王正坐在炉子跟前,目不转睛地盯着上头的药罐子,听见小太监们进来,不过是微微侧目,看清来人后立刻又转了回去。 皇帝心下知道,论起孝心,或许看不出真假或多少,论起定力、耐性乃至筹划,却是英王当仁不让。 起先,八个皇子乱糟糟的哄成一团,你抢了他的功劳,他抢了你的机会,还是英王说定了二人一对,轮班侍疾。 这么一来,皇子们自然被分成了四班,休息的时候多了,自然是人人愿意。 便是皇帝,也是满意这决定的。 分开侍疾,他才能更好地看清儿子们的心思和图谋。 十一、十三两个儿子,年纪还小,对待皇帝这父亲大半还是发自内心的敬爱,轮到他们侍疾,皇帝便不去折腾他们,喝了药再问几句话,便佯作困倦,安稳睡下便罢。 上头的六个儿子,有立志夺嫡的,有借机结成阵营的,皇帝只作个病重易怒的模样,喝了药不是嫌烫就是嫌凉,盖了被子不是嫌热就是嫌冷,一时骂人,一时摔碗碟,总之是怎么无理怎么来。 生在天家,这些儿子早学会了装腔作势,哪怕是最冲动易怒的秦王,平日里也会作个和气模样,此番皇帝一边装作糊涂,一边故意撒气,以此勾动儿子们心中的火性,便能看清他们内里究竟是何性子。 看来看去,睿王是心机最深的一个。 自进了这养怡居,旁人总有个疲倦急躁的时候,只他一个,好像对侍疾、喂药等事都甘之如饴,日日都是一副心平气和的模样。 皇帝知道,睿王这是对皇位志在必得,从养气这一条上,睿王确是做得无可挑剔了,可是做皇帝又不是脾气好就行,下头总有许多事情要做,到那时,难道还能和和气气地对着臣子道一句辛苦,再加以笼络,才哄得臣子替你做事么? 龙椅怕不是要给人掀翻了! 再去瞧其他儿子,祁王除开不论,太子阴鸷,秦王暴躁,晋王懦弱,英王稳重,下头小的性子未定,还瞧不出来。 看来看去,还是该立英王。 皇帝知道,拖到如今也实在是拖不下去了。 人人嘴上都祝祷他万寿无疆,可是能活过百岁的便能称人瑞了,哪有真的万岁之人?若是皇帝当真都能万岁,这世上该有几百个皇帝在位了。 皇帝的主意渐渐定了下来,目光投在安静守着火炉子的英王。 他虽想立英王,却也知道这儿子性格孤僻狷介,狠厉多疑,以他为继,只怕其他儿子便过不安生了。 皇帝将这些时日以来的所听所想,在心里思索几遍,慢慢有了主意。 正月十二,依着小民百姓的过法,年已经过去七日了,百官也该上朝了,然而贵族们重享乐,还需借着年节这个由头狂欢作乐,因此在公卿贵族里头,还有三日才过完年。 这一日,皇帝自觉身子轻些,便说要上朝。 皇子们从前听了这话,准要暗地里嘀咕一句老爷子太励精图治,现下却是如蒙大赦一般。 既是皇帝说要上朝,便是身子好了,他们皇子的侍疾,也就能结束了。 近一个月没出宫,皇子们都不曾休息好,虽有家中送的换洗衣物,却也未曾好生沐浴更衣,这时勉强抹一把脸站到百官前头,瞧着比那些四五十的老大人还憔悴邋遢些。 皇帝甫一坐定,内阁的几个大臣便将这个把月来的大事源源不断地道了出来。 辽州又有北戎人来犯,卜将军调度有方,击退了北戎的几次攻击。 这是秦王的功劳。 利州天象有异,降下奇石,上头隐约可见“万寿”二字,当地官员立刻当做祥瑞送进京来。 利州是睿王的势力范围,这样讨巧的事,又是睿王的主意。 徽州水患,已查实了是前任河道贪墨了修堤银两,现下户部又急调了二百万两白银,一边修堤,一边给百姓们安家落户。 这是英王的功劳。 后头还有编纂典籍、驯养战马等事,都是皇子们各显神通,大臣们虽不尽是结党营私之辈,却也不敢拦了皇子们的路,一一报了上来。 皇帝闭着眼睛听得许多,盘来盘去,也只三件是真正有利朝廷的大事,其一便是秦王击退北戎来犯,其二便是英王治理徽州水患,再有十一皇子驯养战马,其余的,不过都是歌功颂德、吹嘘拍马,不足为道。 内阁的六个大臣说尽要事,见皇帝迟迟不出声,互相看一眼,迟疑地住了嘴。 大殿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这安静也不曾持续多久,便有个声音响起:“下官御史台曾运,要弹劾英王御下不严,他的手下范离擅自捉拿辽州漕运使,动摇军心,枉顾大局!” 乍一听了这话,百官不来看英王,反倒都去看秦王、太子和睿王,似乎在猜测这曾运到底是谁的人。 皇帝见了,哪有不懂的,这几个儿子按捺不住,已然撕破脸吵起来了。 英王在朝中多年,也自有个诚心实干的名声,御史台尊崇他的人不少,这时也有人立时站了出来,反驳道: “曾大人才是颠倒黑白、居心叵测,你怎么只说其一,不说其二?那前任徽州河道,贪墨了足足一百万两之巨,这种人若是留在漕运使的位子上,还不知要造成什么局面!我瞧范大人此举,不是动摇军心,乃是保全军心!倒是曾大人,替这等贪官污吏说话,是不是藏有不可告人的私心?” “我藏有私心?你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可是那英王心腹荆保川的座上客,有私心的是你才对!” “说事便说事,拉扯旁人做什么?若是你要说这些,我自有话好说,那前任徽州河道周许庆,乃是太子的门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皇帝先前还只静静听着,听见这一句,忽地睁大眼睛,将利箭一般的目光投在太子身上。 他复立太子,乃是希望他悔改,此时却觉得,自己对太子还是太过仁慈了。 这儿子从官员手里捞钱,他已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知他连百姓的身家性命也不当回事,难道要百姓们揭竿而起他才满意么? 太子犹自瞪着替英王说话的那个愣头青御史,一点也没察觉到皇帝的目光,他使个眼色,自有旁人又上来与那愣头青对质: “仲大人,那周许庆虽是太子门人,可是你也不能将他和太子混为一谈,说句玩笑话,你儿子以后不听你话出去胡混,难道便全是你这做老子的罪过么?” “我尚未娶亲,哪来的儿子?”那年轻的仲大人也不知是装傻还是真傻,说了这句,不顾旁人偷笑,又来一句,“我若有儿子,自会教他明理,才不会和混账小人一般胡作非为、翻云覆雨!” 这话似在骂人,可是又叫人捉不住他的短处,对质的那个人哼了一声,竟是说不出话来。 英王听了,不由得也看一眼那仲大人,心里暗赞一声荆保川行事厉害,不知从哪里寻来这么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御史,以一敌二,骂得旁人无话可说。 皇帝轻轻咳了一声:“好了,论事便论事,你们御史的指责是上诤皇帝、下谏百官,可不是当众吵架的。” 仲大人立刻告了个罪:“是臣无状,然而那周许庆实在太过荒谬,臣实在看不过去!此次范大人查案,周许庆竟招认当年截了选秀的秀女私自留下,这难道不是大逆不道么?!” 这话一出,大殿顿时一片哗然。 大凡秀女,不是选来充实后宫,便是要赐婚给各位皇子的,往小了说,周许庆是觊觎皇子妃,往大了说,便是觊觎皇帝的女人。 皇帝的喉咙里好似有一把火在烧,烫得他用力咳了起来。他咳着咳着,便弯下腰去,吐了一口血在地上。 “父皇吐血了!” 不知哪个皇子叫了一声,皇帝便见儿子和文武百官大惊失色,一窝蜂地冲了上来,唯有太子,瑟缩着躲在一边,把头埋得几乎看不见。 皇帝顿时什么都明白了,他想训斥太子,却咳得连气都喘不上来,陈虎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轻声在他耳边问:“皇上,是不是退朝?” 皇帝艰难地点点头,陈虎立刻宣布退朝,与洪锦等人扶着皇帝回去了。 “英王,你指使手下人说出这等骇人听闻的谣传,是想害了父皇么!” “就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英王才想要跟着皇帝去,便听见一连声的指责追了过来,回头一看,不是太子,竟是秦王和睿王。 “四弟他没有这个意思,大哥和七弟又何必咄咄相逼?”祁王说着,也咳了两声,“四弟这一向都和我们在宫里侍疾,怎么可能去指使手下人做这事?” “好啊三弟,你素日是不掺和这些事情的,此时却帮他说话,难道是与他结成一党了么?”秦王吹胡子瞪眼,几乎要指着祁王的头骂混账。 祁王正要辩驳,忽地见英王淡淡瞥过一眼,话都到嘴边了,又换了说法:“好了好了,我做弟弟的不与大哥争辩。” 他知道,英王的意思,是叫他独善其身,这时节,夹缠不清确实不是什么好事。 英王听得祁王和睿王连一声兄弟也不唤,口口声声只称封号,心下冷笑,忽地道一声:“我既有大罪,便自己去向父皇请罪。”说罢,他也不再解释,只大步踏出殿去。 众人稍一愣怔,也都跟着出去了,想瞧瞧英王怎么巧舌如簧地替自己摘清罪过。 谁知英王行到养怡居的院中却不往前进了,撩起袍角,斩钉截铁地跪在了院子当中。 众人议论纷纷,有说英王心虚的,有说英王是博取同情的,也有说英王心诚的,秦王听了这些,冷冷地将百官扫过一遍,又狠狠瞪一眼英王:“故弄玄虚!”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270 首页 上一页 82 83 84 85 86 8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