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事, 也是你的算计?” “可以这么说。” 至少那幅画就是。 温华的目光又变了, 诡异而奇怪。 他在打量谢姝, 用一种十分古怪的眼神。震惊的、惊叹的、甚至是佩服的, 完完全全地像在看一个怪物。 “姨娘说的对, 人心之深, 天外有天。” “若说人心之深,颜知雪才是天外天。” 如果不是她和萧翎有金手指,又怎么能看出颜知雪的不对。 温华古怪的眼神中有一丝疑惑, “你如何知我姨娘心深如天外天?” 姨娘的城府,他都看不破, 旁人是如何看穿的? 谢姝当然不会告诉他, 自己和萧翎有过人之外。 “我见过她, 表面上看确实毫无破绽,无论言谈举止还是习性, 让人挑不出一星半点的不对。但世间万物从无完美,物如此,人亦如此。” 温华皱起眉来,似是在琢磨她话里的意思。 半晌,道:“原来表现得太过完美也是一种破绽。” “正是。” 温华的目光又开始发生变化,退去的海水慢慢上涨,渐渐没过了嶙峋的礁石,重归于一望无际的平静。 他看着谢姝的眼神也随之从古怪变成从容,面部的肌肉放松而自然,呈现出一种虽将赴死却无惧无怕的淡定。 “纵你知道我是个坏人又如何?你一人之言不足为信,你们既没有亲眼看到我作恶,也没有手握我害人的证据,光凭你们的猜测,不可能定我的罪。” 确实。 他们没有证据。 但…… “不合上意,君王疑之,焉有活路?” “纵然君王,亦不能无罪而斩臣子。” 谢姝看着他,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极其难缠的对手,心机城府与心理素质皆是常人难及。对付这样一个人,唯有强攻其心。 “温华,你有没有想过自己这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温华交握在身后的双手滞了一下,似是有什么东西从他眼前飘过去,他好像看到了幼年的自己。 那时姨娘告诉他,国公府欠他,温家欠他,李家人欠他。他这辈子要做的就是夺回温家,让李家人不得安生。 他做到了。 但这是姨娘让他做的,他自己呢? 须臾间,多年的习惯让他屏蔽了心底异样的感觉,重归一片虚无。 “你不觉得自己可笑吗?”他问谢姝。 谢姝反问他,“你不觉得自己可怜吗?” 不等他反驳,谢姝又道:“你这辈子骗尽世人,包括你自己。你扮演着世人眼中不争权势,无欲无求之人。你的夫人仰慕你,你的孩子敬重你,而你却骗了他们。他们因为你,不仅对人性失望,日后又该如何自处?” 他平静的脸上,终于有了情绪。 夫人,绮儿? “你们定不了我的罪,陛下也定不了我的罪,她们……们……” “你真以为只要心机深,人人都耐何不了你吗?你当真是太自以为是了,孰不知自己种下的恶如这地牢,困住了你自己的一生。哪怕你还活着,却已经死了。” “我就算是死了,也绝非罪臣!” 谢姝认真地看着他,然后笑了。 “温华,当年的事定不了你的罪,那其它事呢?远的不说,就说西山大营倒卖军粮军需一事,这么多年你全然不知,难道不是失职吗?” 温华听到这话,神情一凝。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但死有何惧呢? “你少吓唬我,我根本不畏死。何况失职而已,最多不过被罢官。” “温华,你觉得我们真的拿你没有办法吗?无论数月还是几年,我们一定有办法将你绳之以法,不死不休!何况证据而已,事在人为。所以不管你如何狡辩,你最终难逃抄家之罪。依大胤律法,抄家抄产之后,当事者斩首示众,家眷没入官奴,女眷则沦为官妓。 你的夫人何错之人,你的女儿又何错之有?她们爱慕你,敬重你,难道有错吗?你可以一死百了,但她们呢?为何她们对你的罪一无所知,却要因为你的恶而余生无望?” 她的眼神无比的坚定,让人对她说的话坚信不疑。 哪怕温华不愿意去信,但却知道她绝非虚言。 何况…… 温华的目光朝不远处看去,萧翎还在那里。如地底深处冒出来的上古寒剑,屹立在这罪恶之地,势必要涤清世间一切魑魅魍魉。 这两个人…… 哪怕仅是看着,竟是如此的让人不舒服,仿佛自己的所有都被看透,包括他隐藏起来的那个自己,都在他们的面前无所遁形。 【他动摇了吗?】 谢姝问萧翎。 萧翎慢慢走过来,站在她身边。 “温华,你应当知道我的手段。清风院的几百种刑罚,每一样都令人生不如死。不过是迟认早认而已,你最终的结局都不会变。你若早些认了,一则少受皮肉之苦,二则我们或许还能向陛下求情,让你的妻女不至于沦为官妓。” “你们……” 温华终于明白了,或许从更早的时候,他就已经被他们盯上了。可笑他还以为自己一生算尽人心,骗过了所有人,也骗过了自己。 到头来他不仅没有骗过所有人,也没有骗过自己。 如果姨娘还在…… 不。 姨娘也没有办法了。 若不然,姨娘就不会选择自尽。 这两个人,明明年纪不大,却比他以为的还要可怕! 【他是不是已经动摇了?】 萧翎的手动了一下。 谢姝心下有数,再加一把火。 “温华,你反正是难逃一死,认与不认你都得死。你仔细想想,是拉着你的妻女和你一起死,还是给她们一条活路?” 如果温华已彻底没有心,那必定是不在意温夫人和温绮的死活。但谢姝觉得他既然能作出那些画,说明他或许还有所惧。 温华看着他们,在挣扎。 “我如何信你们?” 不信拉倒。 谢姝淡淡一笑,对萧翎道:“我们走吧。” 他们还没走出地牢,温华叫住了他们。 “但愿你们说话算数。” 谢姝和萧翎相视一眼,没有说话。 当他们快要走出地牢时,温华隐隐约约的声音传来。 “不管你们信不信,我曾经很想当一个好兄长……” 谢姝闻言,脚步迟滞一下。 出了地牢,萧翎问她,“你信吗?” “信与不信,不重要。鳄鱼的眼泪,不值得相信。” “鳄鱼?” “南边人称之为土龙。” 土龙萧翎知道,便没再追问。但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妻子不愧是异世之人,知道的东西还真是不少。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臣能伴小殿下左右,实在是受益匪浅,还望小殿下日后多多指教。” 谢姝抬了抬下巴,“这个好说。” 萧翎:“……” …… 两日后。 城门外。 温华认罪,温家被抄。鲁国公和温华父子被斩,温三爷一支幸免于难,已迁回祖籍,其余人被判流放, 从世家贵夫人到罪臣之妻,温夫人深受打击。哪怕是温华已经认罪,她还是无法相信自己的丈夫是那样一个人。 她神情恍惚着,不时喃喃自语,看上去精神状态不是很好。 温绮扶着她,一步步地往前走。 这时一辆马车追出城,停在她们面前。 一看那马车的制式与马匹的佩戴的当卢,便知来人是谁。 谢姝下了马车,到了母女俩面前。 温绮羞愧难当,不敢看她。她什么也没说,示意多乐将一个包裹交给温绮,温绮愣了一下,然后不肯收。 “殿下……不起。” 如果不是父亲…… “你没有对不起我。” “可是臣女的父……女从来都不知道,原来那些事都是他做的。……到底怎么想的啊?就为了他的生母委屈,他居然害了那么多人……” 不说是温绮不明白,所有人都不明白。 但谢姝明白,温华是颜知雪的儿子,从一出生就注定要承载颜知雪给予他的一切。 “山高水长,这些东西你拿着。” “殿下,臣女有愧……” “你看看你母亲,你们需要这些东西。” “你已经帮了我们很多,臣女知道若非你和萧大人向陛下求情,我们……是要充为官妓,便是流放,去的也是若寒之地,又怎么能去庆州。” 庆州虽是流放之地,但不仅气候相宜,且流放之人不必服苦役。尽管无诏不能出,无赦不能免,却可以和寻常百姓一样谋生过日子。 温家这样的大罪,能流放去庆州已是恩典。 谢姝绝非做好事不留名的人,这个消息也是她故意透露给温绮的。她要的不是温绮对她的感激,而是不希望自己被人怀恨。 有时候人心之诡,连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 她从多乐手中拿过那包东西,塞到温绮手上。 “相识一场,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此后天南地北,便是再有相见之日,你我注定殊途陌路。” 至此,她们之间再无瓜葛。 温绮捧着东西,落下泪来。 她泪眼朦胧地目送谢姝上了马车,然后看着那马车消失在城门之后。 就在几日前,她还想着能和殿下成为好朋友。 而今,再无可能了。 高耸的城墙沉默如山,迎人进城,送人远去。 那马车入城之后,直接回公主府。 一下马车,谢姝就看到等在门外的萧翎。 萧翎一身官服,显然刚从清风院过来。那官服之上的獬豸张牙舞爪着,虽可怖却让人安心,一如他这个人。 他看着谢姝走近,小声问:“娇娇,你没事吧?” 谢姝摇了摇头,突然环住了他的腰。 【也不是一点事都没有,不知为……突然觉得很难过。哪怕是大仇得报,我的父母也不会回来……】 他先是身体一僵,然后将怀中人的紧紧抱住。 “他们若是泉下有知,也可以瞑目了。” 【话虽如此,但死去的人真的能泉下有知吗?世间所有的一切都是活人说了算,无论真相还是对错,只有活人才有机会去分个清楚明白。萧……庆幸我还活着。】 “我也庆幸。” 庆幸你活着,庆幸你能跨越异世而来。 萧翎如是想着,将她拥得更紧。 所有的侍卫和下人都转过脸去,不敢看他们。 众人心里皆是想着,新婚燕尔嘛,自然是如胶似漆。 唯有萧翎自己知道,他们确实是新婚,但根本不可能如胶似漆。这个拥抱是他们迄今为止最亲密的举止,且还是大庭广众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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