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得知沈丹熹回来的消息,殷无觅就急匆匆赶来了悬星殿,来这里之前,他一直都在澧泉里泡着,穿心一刺伤了他的根源,又没有仙元护身,他是真的险些踏进鬼门关。 这十几日来,都靠着昆仑君日日替他渡灵,修复心脉,才得以撑过来。 否则又岂会容忍漆饮光独自带着神女殿下出走昆仑这么多日。 他抬起冷锐的眼,目光森冷地钉在漆饮光身上,“不管你这一次又是带着什么样的目的来接近薇薇,我都不会让你的计划得逞。” 漆饮光闻言笑了一声,抬手接住半空飘落的雪粒,回眸看向悬星殿,眼中燃着星星点点的碎光,说道:“怎么突然下雪了,殿下该不会是为了我,而惹得昆仑君生气了吧?” 殷无觅蓦地抬头,看了一眼天上飘下的碎雪,瞳孔微颤,嘴角又溢出一缕血线来。 漆饮光从前被押在昆仑,接受教化时,是见惯了昆仑无端飘雪的景致的,但殷无觅却见得很少。 他能够跨过那一片环山之云,进入昆仑仙山,就表明昆仑君已然接受了他。 沈薇活泼开朗,性子其实比谁都柔软,很难会为了谁而和别人发生争执,更何况是她的父君。 曾经,他们父女之间发生过的最大的摩擦,大概就是他了。后来,这个摩擦没有了,他们父女之间便越发亲近起来。 她就像是这昆仑山巅的一轮小太阳,只要有她在,日日皆是晴好天气。 如今,她竟然愿意为了漆饮光而和沈瑱作对? 殷无觅情绪起伏太大,呛入一口雪风,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那张苍白的脸都泛出病态的潮红。 漆饮光见了十分关切地劝道:“觅公子千万要保重身体啊,新婚本是喜事,可不要乐极生悲才是。孰不知有多少青年才俊,都默默等在觅公子身后,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得殿下回首一顾。” 殷无觅双眼通红,透过雪雾看向对面洋洋得意之人,将胸口翻涌的气血硬生生压下。 他挺直了腰背,一字一顿道:“我劝羽山少主不用等了,就如薇薇适才所说,你与薇薇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曾经的熹微宫你来去自如,她若是真愿意回首看你一眼,又如何轮得到我与她成亲?” 漆饮光唇角的笑意落下去,眼中透出与飞雪一样的冷意。 不过很快,这点冷意隐退入瞳孔深处,他又挂上了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情,笑道:“人心易变,谁又说得准呢?现在的熹微宫不也再次向我敞开了么?” “你——”殷无觅终究没有压住喉间的那口血,热血洒上长阶,被瞬间冻住,他整个人都往下倒去。 “山主!”侍卫簇拥上去,忠心地护佑在他身旁,按着佩刀虎视眈眈地防着漆饮光,看那架势,他要是再敢张嘴,便要不管不顾拔了他的舌头。 羽山大长老一见昆仑山上开始飘雪,心脏就跟着悬起来,都道为君者藏情于心最好,但有些时候,外露的情绪是一种很好的恫吓手段。 终于等到羽山的小祖宗出来,又见昆仑侍卫那戒备森然的模样,大长老头皮都麻了。 倒不是说羽山就真的害怕昆仑至此,而是,他们羽族确实曾经有愧于昆仑。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偏偏还不长教训,非要再次淌入这泊浑水里。 凤君已经快要气炸了。 “少主!”大长老闪身瞬影至漆饮光身边,拽住他往外走,恨不得原地划出一条银河,将昆仑神女隔在那头,将他家少主拴在这头。 大长老一边走,一边苦口婆心道:“少主,神女婚典已经结束,我们来昆仑这么多日,也该回去了,老夫一早就向昆仑君辞别过了,这就启程出发。” 漆饮光为难道:“恐怕不行,殿下要我去熹微宫等着她,她还有事找我。” 大长老倒抽一口冷气,震惊道:“你还敢再去熹微宫?” 漆饮光一脸无辜,“有何不敢?殿下已允了我进去,要不大长老跟我一起去?” 大长老吹胡子瞪眼,“老夫这回同少主来昆仑,能不出去便不出去,我跟你走在一起,都时刻担心会不会被昆仑中人拉进小黑屋里暗杀。” 漆饮光失笑道:“大长老这话也太夸张了。” “你自己曾经做过什么你自己不知道?昆仑的人有多爱他们的神女,就有多恨你。”大长老叹气道,“这一次本不让你来昆仑,但你偏是要来,观完礼我们立刻就该离开,你反倒又搅合进神女和阆风山主之中,少主,你的身体好不容易才恢复,可受不了再来一次……” “大长老。”漆饮光打断他的话,嘴角含笑,眼神却沉冷,不容置喙道,“我心中有数,你不必多言。” 他之前实在伪装得太好,那一副云淡风轻,早已释怀的模样,将所有人都骗了。 大长老气得手抖,指着他片刻,失望道:“你真是无药可救!” 殿外风雪骤降,寒风拂入悬星殿内,带来一片窗外飘入的冰晶。 沈丹熹捻下这片冰晶,寒凉经久地停留在指尖上,一直不曾化去。 因此,她深刻感受到了父君对自己的恼意,很显然,他是不高兴的。 沈丹熹有些失望,不过这点失望很快就消散了,经历过太多回,反正她已然习惯。 她的父君身为昆仑之主,应该会有诸多考量,他好不容易才将殷无觅培养起来,自然也舍不得。 从前,沈丹熹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在父君和母神心中,是比任何人、任何事都要重要的存在。 她从诞生之日起,便是在万众瞩目中长大,自傲又自负,那个时候的她,甚至觉得她在所有人心中,都该是那一个不会被忽视的重要存在。 但现在她不会再这样自以为是了。 沈丹熹垂下睫羽,面无表情道:“父君言重了,我从未有过这种想法。再说了,就算是把昆仑当棋子,那它现在也是父君手里的棋子,您如今身体康健,神力浑厚,昆仑在您的治下更是繁荣安定,父君这么急着定继承人做什么?” 沈瑱搭在桌角的五指蓦地一收,又不着痕迹地放松,殿外的风雪更大了,片片雪花很快织成密网,将昆仑万物都罩入一片雪白中。 他一言不发地打量着沈丹熹,深深凝视她许久,问道:“好,先不论这些,我且问你,你对殷无觅的杀心又是为何?你曾经爱他入痴,现在又怎么忍心对他痛下杀手?” “在晟云台上时,我姑且当做你是想取回仙元才下此重手,那么,方才呢?” 沈瑱盯着她,眼神中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权威,不是作为昆仑神君,而是作为父亲对子女的那种理所当然的权威,沉声道:“薇薇,告诉父君,为何?” “微微。”沈丹熹笑了下,“我还记得当初您与母神为我取小字时说的话,熹微熹微,你们希望我能如这昆仑山上的晨光一样,像朝日能驱逐黑暗带来光明,又不会像烈阳灼伤人眼。” “父君,方才你唤我的,是哪一个薇?” 沈瑱闻言一怔,当初分明是她捧着一本诗经前来,缠说他良久,想要改掉这个小字。 小字而已,并不是什么大事,沈瑱便也由着她去了。
第16章 沈丹熹从悬星殿出来,有女官立即迎上来,为她披上一件雪白的云锦斗篷,撑开油纸伞遮住了头上飞雪。 “殿下,外面雪大天冷,主君命我们护送您回去。” 沈丹熹抬手推开伞沿,望了眼纷飞的大雪,开口说话时,唇齿间已能见霜白的水雾。昆仑的深春之景,因为昆仑君一怒,都被埋入茫茫雪雾当中。 作为惹恼昆仑君的当事人,沈丹熹却半点没有悔过歉疚之心,她接过伞,缓步往外走,说道:“不用跟着我,我自己回去。” 女官和侍卫互相看了看,踌躇地往前跟上两步,“殿下,还是我们护送您回去吧。” 沈丹熹往后侧头,伞沿下露出的半张侧颜如风雪一样冰冷,跟随在身后的女官和侍卫脚步齐齐一顿,那一瞬间,诸人心中都浮出一抹惶恐之意,不敢再往前踏出一步。 眼前的神女和以往不太一样了,不再允许他们有半点擅作主张的欲图,即便那是为了她好。她身上与生俱来的威势,重新在众人之前划出一条天堑,不容跨越,不容冒犯。 女官和侍卫静默地站在原地,目送那一道身影隐没于雪雾中。 沈丹熹沿着悬星殿外的长阶下行,垂眸看了眼被冻在白玉长阶上的两滩血迹,提裙绕行过去,踏上宫阙之间的悬桥,往熹微宫走。 昆仑山上风雪大作,将花树都遮挡进一片雪白之下,寒风呜呜地刮过耳边,带着能割伤皮肤的冷意。 方才在殿中时,沈瑱问她对殷无觅的杀心源自何处,沈丹熹细细一想,还能源自何处呢? 源自骨子里就对他的厌恶,源自亲眼目睹“丹熹神女”是如何在系统的指示下,低三下四求来的这份能够拯救苍生的大爱,源自他如今所获得的一切,皆是从她身上刮去的。 这份大爱让她失去了很多东西,身躯,尊严,自我。 让她在九幽经受了三万年的孤寂折磨,让她灵魂生溃,丑陋不堪。 哦,还让她失去了身边人的爱。她现在看沈瑱,也觉得不过就是一个挂着“父君”头衔的陌生人,一个别人的父亲。 亲眼见证沈瑱对穿越女百年的宠爱,亲耳听见他说更喜欢变了之后的穿越女,沈丹熹已经无法再信任他。 所有的不甘被她咽进肚里,掩进溃烂的魂魄里,沈丹熹淡声回道:“我不爱他了。” 沈瑱手肘撑在桌上,指腹按揉额角,等了片刻,没等来别的解释,甚觉荒谬。他凝目盯着她,像是想要透过她的躯壳,直接注视内里的灵魂。 沈丹熹抬头迎向沈瑱的目光,未有半分收敛,从回到昆仑,站到他面前之后,她的父君便一直用着这样审视的目光仔细打量她,好似想透过一切细枝末节去审查她为何会变成这样。 如果当初他也能用这般细致的眼神去审视一下穿越女,该有多好? 穿越女也并非完全伪装得天衣无缝啊,她要在系统的任务下,卑躬屈膝地去讨好一个低贱地魅,这不就是最大的破绽么?她沈丹熹就算真的爱上什么人,也不会为了一个男人这样折辱自己。 明明是他与母神亲自将她教养成这副模样,她是什么样的性子,他难道不清楚? 就算他不曾看见过穿越女卑微讨好的样子,那在她亲自从他手里拿走那杆笔,往“微”字头上加上三笔,要求将小字改成“薇”时,他难道就没有一瞬间的怀疑? 神通广大的昆仑神君为何能眼瞎目盲到如此程度?叫另一个魂魄占据自己女儿身躯百年,在他眼皮子底下,彻底抹去她的痕迹,放心大胆地做自己,他却毫无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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