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会儿,沈瑱才揉了揉额角,说道:“让他进来。” 侍卫领命而去,片刻后,殷无觅随着侍卫进来殿中。 沈丹熹暗暗蹙眉,她原以为殷无觅前来是来阻止她解契的,没想到殷无觅走来殿中,将袍服一撩,向着沈瑱跪地叩首,说道:“恳请父君依殿下所言,请下契心石。” 殷无觅进来殿中前,已在悬星殿外等候了片刻,虽听不见殿内的声响,可他也知道神女的打算,毕竟沈丹熹早就当众放出话来,要与他解契。 换做以前,他绝不会同意,但现在,他和薇薇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唯有请下契心石,让他们重历一番往日情谊,也许才能有所挽回。 看到外面忽然晴空飞雪,他猜昆仑君没有同意,才让侍卫进来通传一声。 殷无觅说完,殿中诸人都愣了片刻,沈瑱猛地一挥手,将桌上茶盘连带着煮茶的炉子一起撩翻在地,狠狠砸至他脚边。 气急而笑道:“你们一个两个都好得很,本座反而成了那个不是的人。” 殷无觅跪在滚烫的茶水之中,神情坚定道:“我求父君请下契心石,并非是想同殿下解契,而是想向殿下证明,不论殿下如何待我,我爱殿下之心,都绝无改变,求父君成全。” 他不顾地上的碎瓷片,再次叩首相拜,手指在沸水中被烫得发红。 沈丹熹听了他这话,反而将眉头皱得更深,唇角微瞥,眼中并不见喜悦。 在他们二人的坚持下,沈瑱没说同意,但也并不如先前那般激烈反对,只说考虑一下,满脸疲惫地挥袖将他们都赶出了悬星殿。 昆仑山上的春景再一次被掩盖入飞雪之下。 出来殿外,殷无觅湿透的袍服被寒风一吹,冷得彻骨,面上好不容易养回的一点血色也重新褪尽,连唇都是苍白的。 他掩袖低低咳嗽了两声,从侍女手中接过油纸伞,追上沈丹熹的步伐,说道:“薇薇,你先不要着急,父君一向疼爱你,从来都是依着你的意思,这回也定会答应的。” 沈丹熹看了一眼外面飘飞的雪花,从来都是依着她的意思?她想了想,这话倒也没错,沈瑱可不就是事事都依了穿越女么? 但凡他能像今日阻止她一样,阻止穿越女,她又何至于走到现在这种境地。 快要走出悬星殿的屋檐外时,殷无觅撑开伞,递来沈丹熹手中。 沈丹熹看了一眼,没有接,抬眸看向他的眼睛,“你就这么肯定,我无法同你解契?” 殷无觅因为她终于愿意同自己说话而高兴起来,他苍白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想起相思铃内丝毫不曾减少的相思之情,他便能从中汲取到莫大的底气。 “是,我信你,信我们当初结契之时的心意,我也希望你能再信我一次,我会向你证明我的心。” 比起晟云台上大婚那一日,殷无觅憔悴了许多,也消瘦了许多,衣衫都不合身了。 不过眼下看来,他的情绪却稳定了很多,眼窝深刻,眼神却明亮而坚定,不再像之前那样委屈难平,非要找她寻求一个答案。 他似乎接受了她的改变,也接受了她这样冷酷地对待自己,不再质问她为什么,而是带着赎罪一般的姿态隐忍接受,不论她现在对他做什么,他都可以原谅。 沈丹熹并不乐于见到他这样的改变,她以前觉得他们之间不过是些虚情假意,沈薇因为任务而攻略殷无觅,殷无觅喜欢的则是神女身份带给他的好处和便宜。 她虽不屑沈薇和殷无觅之间的情,如今却也不得不承认他们之间,或许是有些真心的。 他们的情意越深,她解契的难度就越大。 沈丹熹撇开眼,看到风雪之中有一道身影从悬桥而来,推开殷无觅的伞柄,抬步踏入雪中。 殷无觅站在原地,这一次没有再不管不顾地追上去,徒惹她不悦。 “殿下,我见外面下雪了,天色变暗,来接你回去。”漆饮光说道,熟稔地就像是已这般等待了她千百次一样迎上前去,将伞撑到沈丹熹头上。 他抬眼看了檐下的殷无觅一眼,随同沈丹熹走上悬桥。 殷无觅站在澧泉殿的台阶上,注视着两人相携离去的背影,眸色晦暗得如同冰封的寒潭。 这一段时日以来,殷无觅亲眼见证了他们一同游水,逛街,赏月对饮,几乎日日都形影不离,天墉城中都在传,神女殿下和羽山少主旧情复燃。 原本那么记仇厌恨羽山少主的昆仑子民,因为沈丹熹对漆饮光表现出的偏爱,看上去就要不计前嫌,原谅他曾经做过的那些事了。 殷无觅一直注视着两人的身影,直到他们走上悬桥,消失于风雪当中,他动了动唇,呢喃出几个字来:“我要杀了他。” “山主慎言。”越衡小声提醒,转头看了一眼悬星殿外的侍卫。 当然知道山主口中“他”指的是谁,羽山少主虽不受昆仑上下待见,可他毕竟是羽族的少主,就连昆仑君也需权衡利弊,不能随意要了他的命。 “主君不会允许您这样做的,更何况还有……”他顿了顿,将后半句吞回肚中。 更何况还有神女殿下和他时时都在一起。 …… 虽然白日里,沈丹熹和沈瑱不欢而散,但在将要入夜时,宋献还是亲自带人送来了长明珠制成的灯盏。 大大小小的明珠镶嵌在制作精美的灯座上,最大的有文旦大小,小的也有拳头大,更小一些的长明珠则作为了灯盏上的装饰。 长明珠的光芒比月色更加明亮,却又不像阳光太过刺眼,不会如灯烛摇晃,光芒柔和,稳定,看着也美观,的确十分合适。 外面的灯罩上还设了小小的术法,熄灭的时候,只要轻轻碰一下铭文,光芒就会被封闭在灯罩内,再照不出来。 沈丹熹打量着宋献带来的灯盏,没从灯盏里发现有什么异常,但她对沈瑱生出疑心后便很难再打消,不太愿意将他送的东西放在身边。 宋献指挥熹微宫的宫娥们,打算将屋内原有的灯盏撤下,换上新制的这一批长明灯。 沈丹熹忽然道:“等等,不必替换上去。” 宋献停下动作,恭敬地询问道:“殿下可是有别的布置?” “这么多漂亮的灯盏,只放在我一个人的寝殿里,实在可惜了。”沈丹熹抬手勾勾指尖,唤来栖芳道,“你将这些灯盏按照以前的惯例分发下去,每人屋里都赏赐一盏。” 她说的以前,自然是穿越女占据这具身躯的时候。 沈薇很喜欢表现她亲和友好,一视同仁,没有丝毫架子的一面,不管得了什么好东西,惯爱与大家分享,是一个十分讨人喜欢的主子。 沈丹熹以前虽也不曾苛待过身边人,但也不会刻意去讨好过,她对宫人的赏罚都按照礼制行事,偶有表现优异者,才会得到她的额外赏赐。 她是昆仑未来的继承人,不管是在外还是在内,都需要树立一些令人敬畏的威势,太过于亲近的关系,会毁了这种敬畏。 这些都是身为昆仑之主的沈瑱,曾经亲自教授给她的,他要求她先要是昆仑的神女,其后,才能是她自己。 不过,这些要求在穿越女到来后,都有了破例,何其可笑。 宋献为难道:“殿下,这是主君亲去东海寻来,特意为殿下所制,殿下将它赏于旁人,怕是不妥。” 沈丹熹不在意道:“哪一次父君外出,不是亲自给我带回来的礼物?我以前不也赏出去很多么?” 宋献作为常常代主君送东西来熹微宫的人,当然知道神女殿下的惯例,神女殿下一向待熹微宫里的宫人亲厚,有些时候,他甚至无意间听到过殿下与宫娥们玩闹之时以姐妹相称。 这些行为本不合礼数,然殿下既已卸下了神女的责任,主君便也不再以以往的标准来要求她,只希望她能过得随意一些。 在神女审视打量的目光下,宋献没有再出言反对,只笑着道:“殿下待身边人当真是极好。”总归不管她如何赏赐下去,都得留一盏在自己殿中。 栖芳很快将长明灯分发下去,宫娥们受宠若惊地捧着漂亮的灯盏,纷纷向神女殿下拜谢。 天色已晚,宋献不便在此久留,很快告辞离开。沈丹熹遣散众人,看向桌案上独留下的那一盏长明灯,这一盏明珠最大,自然是得留给她的。 她没有揭开灯罩,手中蓄起灵力,毫不怜惜地击碎了长明灯。 宋献回到悬星殿时,沈瑱已对着照魂镜看了良久。 他借来照魂镜,想要照看沈丹熹的魂相,并非是真的怀疑她被人夺舍。现在的沈丹熹虽然改变了很多,可她的性情举止,却并不让他觉得陌生,反而让他常常想起以前,更早之前那个骄傲肆意的昆仑神女。 有些时候,连沈瑱自己都感觉疑惑,他不得不承认,步入天人五衰之后,他如今的洞察力早已不复当年,就像步入老年的凡人,难免头昏眼花。 借用照魂镜,也不过是为定他的心。 在将长明珠送去熹微宫前,沈瑱仿制了照魂镜上的几个铭文,封入长明珠内,他知道自己女儿的本事,将这几个铭文隐藏得很好。 通过这几个铭文,可以在照魂镜与长明珠之间建立起一个单向的联系,当明珠光辉照见人影时,便能将魂相摄入照魂镜内。 送去熹微宫的路上,长明珠的光辉都被封在灯罩内,宋献向沈丹熹演示灯盏时,将旁侧的宫娥魂相都照了进来,神女的魂相亦被短暂地摄入其中。 但或许是周遭人员太多,神女又坐得有些远,摄入镜中的魂相并不清晰,还蒙着一重浓重的阴翳,让沈瑱难以看明。 昆仑神君为人间除怨破煞,自然清楚她魂上的阴翳是什么,沈丹熹身上隐约透出的戾气便也有了解释,密阴山中没有被化解却消失不见的怨煞,想必是被她封在了自己体内。 能够与怨煞生出共鸣,必是她心中也有怨,这也许就是她如今性情如此极端的原因。 可她能有什么怨?这些年,他如她所愿,许她放下昆仑的责任,允她和心爱的人在一起,现在的生活,都是她自己所求的,沈瑱以为她应该是过得顺意自在的。 照魂镜中的魂相很快消失,那一盏最大的长明灯一毁,沈瑱立即便感觉到了,他倒扣下照魂镜,眉头深深蹙起。 这是沈丹熹今日第二次毁掉他送给她的东西了。 沈瑱思考了几日,在沈丹熹极端的坚持和天墉城难以遏制的舆论声嚣中,他最终还是同意了,这些年来他习惯了自己女儿柔软听话的性子,此时才想起来,曾经的她有多倔强。 如果不同意,沈丹熹定会将此事闹得更大,更加难看。 沈瑱亲自写了文书使人上呈天帝,请下契心石。
第27章 解契这一日, 昆仑之巅的晟云台再次开启,一道璀璨流光从九天落下,降于晟云台上,流光散去, 契定仙神姻缘的大石显露于众人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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