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饮光躺在襁褓里的时光,几乎随时都在鬼门关外徘徊,除了努力地活下去,已完全没有余力思考别的。 三个月时,他们被抱进祭司殿,接受神灵赐福和卜卦问名。 大祭司为他占卜出的卦象依然不太吉利,显示他是一个早夭之命,是以连名字也未给他取,以防族人在他身上倾注太多感情,离别时徒增悲痛。最终只有神女殿下得名丹熹,沈丹熹。 他们的母亲,族长夫人将他抱回去时,哭了整夜。 漆饮光便在这种所有人都觉他命不长久的氛围中,努力地吊着胸腔里的那一口气。 在神女殿下已经学会满地乱爬之时,漆饮光还只能趴在厚实柔软的床褥里看着,有些时候,被玩疯了的小殿下一扑,他都得喘半天气才能缓过来。 若非这具身躯里是个成熟的灵魂,并且意志坚定,他恐怕早已应了大祭司的占卜,夭折无数回了。 漆饮光苟延残喘到了五岁的时候,因为身体实在太过体弱多病,不得不从父母身边搬离,跟随在大祭司身边,居住到祭司殿里去。 大祭司擅医卜,能够随时关注他的身体情况,及时用药。 大祭司一个人离群索居,除了族中进行祭祀之礼时,祭司殿冷清得几乎没有活人,若是搬过去,他便不知道何时才能同沈丹熹再见一面。 漆饮光豁出去了自己一张鸟脸,抱着神女殿下的脚哇哇大哭,凄凄哀哀道:“阿姐,我不想和阿姐分开,呜呜呜。” 他一哭起来,山林里的鸟叫声似也变得格外响亮,跟着他一起叽叽喳喳地哀鸣,差点没把房顶掀翻。 沈丹熹捂住耳朵,被他的眼泪糊了一身,想要推搡他,又害怕自己一推,就把她这个病弱的弟弟推散架了。 她是真的很嫌弃这个一碰就碎的弟弟,她开始明事以后,便知道他和自己不一样,身体很弱,每次与他玩耍时,都格外小心,可总有一不注意的时候,将他碰到伤到。她以前可没少因此而挨揍。 久而久之,沈丹熹就不愿意和他玩了,但偏偏他又黏人得很,整天跟在她屁股后面“姐姐、姐姐”地叫,她要是不理,走快几步,他都得在后面扶着墙大喘气。 沈丹熹回头看见他可怜的样子,又心软得不行,只得走回去牵起他的手,带他一起玩。 就比如现在,被他这么一哭,沈丹熹再想气也气不起来,只好耐着性子劝道:“别哭了,我每天都去祭司殿看你总行了吧?” 漆饮光哽咽着吸了吸鼻子,哭得一口气没喘上来,晕倒在了沈丹熹脚下。 等他再醒过来时,看到的就只剩下大祭司的一张老脸了。大祭司手里端着一碗乌黑的药汁,递到他嘴边。 漆饮光当小孩当久了,心态似乎也有些退化,他还在因为这老匹夫的谗言害他离开了沈丹熹而生气,抿着唇不愿喝药,翻身从床上滑下去,就想往外跑。 大祭司的木杖从床脚飞出去,杖头勾住他的后领,如同拎小鸡仔一样,将他拎了回来,“小公子,你本是不该来到此世的人,勉强而来,也体弱多病,活不长久,若不是你母亲恳求我,老夫本不想管你。” 漆饮光挣扎的动作一顿,气喘吁吁地转头看向他。 大祭司透着精光的眼睛盯着他,目光似能透过这具稚嫩的躯壳,看透他的灵魂,慢吞吞道:“你既然来了,又如此坚韧地活到了现在,让你的母亲,父亲,你的阿姐,让这么多人都在你身上投注了过多感情,为你牵肠挂肚,那以后便为了他们努力地活得更加长久一些罢。” 漆饮光看了一眼他递来的药碗,伸手接过来,皱着鼻子一饮而尽。 饶是这么些年,他喝药已经喝习惯了,骨子里都被浸泡出了一股子苦涩的药味,但这碗药还是苦得他龇牙咧嘴。 漆饮光挣脱开木杖,跑到门口,趴在门边不住干呕,断断续续道:“这是什么……你该不会想毒死我吧,就是毒死我……我也不要呆在这里……” 大祭司杵着木杖站起来,冷哼着从他身旁走过,“无知小儿,不知好歹!这药是你父亲冒着生命危险去为你采来的,你要是想吐就吐吧。” 漆饮光抬手捂住嘴,将翻涌到喉咙口的药汁硬生生咽回去。 大祭司这才露出几分满意神色,说道:“你刚喝了药,不能见风,乖乖在屋里呆着,哪也不能去。” 说完一拂袖摆,一股灵力卷住他,将他丢回床榻上,四面的窗户和房门砰一声同时关上。 药效开始发挥作用,漆饮光浑身发热,意识也开始变得迷离。迷迷糊糊间,他似乎听到窗户的响动,一个娇小的身影利落地从窗口翻入,又飞快将窗阖上,踱步来他床边。 随后一颗用糖腌制得甜腻的蜜饯被硬塞入他口中,漆饮光浓长的睫毛抖了抖,用力撑开一点眼皮,便见他的好姐姐用手背垫着下巴,趴在床沿上看着他。 “我说过每天都会来看你,就一定会来的,你乖乖听大祭司的话,好好喝药,我每天都给你带甜果子吃。” 嘴里令人干呕的苦涩被蜜饯的甜味完全盖住了,漆饮光感觉到一只小手落在他身上,学着母亲哄他们睡觉时的样子,一下一下轻拍着他。 沈丹熹低声道:“大祭司说,喝了药就是会想睡觉的,你快点睡吧,阿姐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的。” 漆饮光在她的安抚下,眼睑渐渐沉重下去,忽然觉得,被神女殿下这般当做亲弟弟宠着,似乎也很不错。 也不知过去多久,漆饮光在半梦半醒间,忽然听到一声尖啸,随后便感觉到极强的灵力波动,罩在魂灵之上的威压比平时强悍了数倍,一刹将他惊醒了。 他睁眼时,看见沈丹熹背对着他趴在窗前,小心推开一条细窄的窗缝往外打望。 透过窗缝,漆饮光看到远处陡然大亮的法阵光芒,遍布在族中各处屋舍上的克妖铭文都被激活,组建成一座巨大的诛妖法阵。 “又有妖怪来闯圣地啊。”沈丹熹小声道,他们现在年龄还小,还未开始正式学习族中历史,不过沈丹熹毕竟是族长之女,知道得比其他小孩要多。 她听自己爹爹提起过,他们一族隐居于此,就是为了守护圣地里的神物。此物极其招人觊觎,隔三差五便会有妖魔鬼怪来闯圣地,想要夺取此物。 外面法阵地光芒越来越亮,有打斗声音随夜风传来,沈丹熹攀在窗前,忍耐不住想要前去看一看。 她犹豫地回头,走回床边,伸手摸了摸漆饮光的额头,嘀咕道:“体温已经降下来了,应该没什么事了,我跟着大祭司去圣地看看,你就好好呆在屋里睡觉吧。” 沈丹熹说着,帮他掖了掖被角,轻手轻脚地出门。有这么一个病弱的弟弟需要时时照看,久而久之,她也跟着母亲学会了该如何照顾人。 直到房门重新阖上,过了片刻,漆饮光才重新睁开眼睛。 室内安安静静,只有微弱烛火照明,漆饮光翻身坐起来。窗外响起窸窣声响,一只小麻雀用力顶开窗缝,飞来他手上,啾啾叫了几声。 “哦?今夜闯圣地的是一只鸟妖?”
第28章 漆饮光抚摸着麻雀, 低眸思索片刻,抬手从灵台抽出一簇雀火让麻雀叼在嘴里,将它放飞出去。 小麻雀叼着一簇豆大的雀火,穿过茂密的竹林, 飞往圣地。 圣地之外, 那一只觊觎神物的鸟妖被困在法阵中心, 现出了原身,乃是一只浑身漆黑的乌鸦,诛妖之力凝结成一柄庞大的光剑从上往下斩来, 与它的妖气对撞到一起, 卷起肆虐的罡风。 鸟妖的妖气在光剑之下节节败退, 眼看就快要殒命在剑下。 恰在这时,一簇萤火幽光飞快地穿过罡风, 隐没进鸟妖的妖气当中, 它行将溃散的妖气倏然一振,将头顶压下的巨剑又抬高三丈。 “怎么回事, 那妖竟然还有余力顽抗。” 四周响起惊诧声, 众人再次合力加诸灵力于阵中,光剑之威也随之大涨,再次下压。灵妖二气再次碰撞到一起。 诛妖法阵的光剑之下, 鸟妖本以为自己已经走到绝路,今日必死无疑, 可这一只突然穿入它羽翼下的小麻雀又让它生起了求生的希望, 它从麻雀嘴里那一簇火焰中感受到了强大的妖气。 一道神念传音从火焰中传出,直入它耳中, “本君可以救你,救你之后你便得为我驱使, 听我命令。” 妖族天性之中本就屈服于强者,鸟妖一听,甚至没有追究那火焰背后之人是谁,但立即答应。 小麻雀张开嘴,雀火从它嘴里飞出,直接没入鸟妖额头。鸟妖浑身妖气猛地大涨,仰头尖啸一声,妖气凝为尖喙,直接一击啄碎了头顶光剑,振翅冲出诛妖法阵。 它漆黑的鸦羽流转这炽烈的火焰,猛然一看,竟像是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 鸟妖在上空盘旋一圈,本想趁势闯入圣地夺取神物,可在那火中的神识压迫下,只得不甘地长啸一声,遁逃而去。 法阵被鸟妖冲破,族内一时大乱,无人注意到一只普通的小麻雀趁着混乱,躲进竹林密集的叶冠中。 小麻雀叼着一支黑羽,确认四周布阵的族人的伤势,沈丹熹和他们的族长爹爹在一起,族长作为压阵之人,也受了些伤。 “我没事,一点小伤。”族长擦去嘴角的血,摸摸自己女儿的头,责怪道,“这么危险的场合,你跑来做什么,怎么不好好跟着弟弟呆在祭司殿里?那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沈丹熹仰头道:“我以后要跟着爹爹一起守护圣地,当然要跟来看看。” 族长爹爹欣慰道:“你现在还小,还不到需要承担此等责任的时候。”他说完,抱起沈丹熹,又笑了笑,说道,“你要是真想,今夜就不能睡了,跟着爹爹一起去修补方才被那鸟妖撞破的法阵?” 沈丹熹立即点头,“好!” 小麻雀隐在树冠里看了一会儿,赶在大祭司回来之前,叼着黑羽飞回祭司殿。 族人们守着圣地,已习惯了妖物袭击,今夜这样的阵势并算不得什么,这一夜的骚乱很快过去,法阵修复之后,一切又回归平静。 漆饮光在五岁这一年,终于等来了自己的大名。他的名字没有按照族中的规矩,进行卜卦问名,而是父母和大祭司共同为他取之,双名长晟,沈长晟。 单从名字便可看出他们对他的期望,漆饮光很喜欢这个名字。 沈丹熹答应了漆饮光,每天都会来看他,就一次都没有食言。他有了名字,沈丹熹比他还要高兴,对他的称呼也从“阿弟”,换成了“长晟”,不管有事没事,想起来便要叫他的名字一声。 “阿娘说,名字是很重要的,蕴含有言灵之力,我们每叫你一声,便是为你增添一丝力量,所以我以后都要常常叫你的名字。”她学着父母的样子,拍了拍漆饮光的肩膀,继续道,“你要像这个名字一样,长长久久地灿烂光明,不要动不动就生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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