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星殿后方,沈瑱依然坐在那一座八仙亭中,宋献将殷无觅引至竹海,便在竹海之外止步了,殷无觅独自进了竹林掩映的深处。 他也并非是第一次来这里,沈瑱接见自己亲近之人,都会在这一片静谧的竹林仙亭中,而非悬星殿内。 不多时,殷无觅便看见了端坐于亭中的身影,桌上烹煮的茶水飘出缭绕烟雾,将昆仑的面目洇染得模糊不清,让人看不透他的神情,也辨不出他的喜怒。 殷无觅不敢细看,他踏入亭中的第一件事,便是敛衣下拜,双手俯地,将额头深深地贴在手背上,做出一副请罪之姿,惭愧道:“拜见父君……” 他顿了顿,又立即改口道,“主君,是我辜负了主君的期待,未能化解殿下心中怨气,也未能同殿下维续姻缘,甘受主君责罚。” 神威压来身上,昭示着昆仑君的不满,殷无觅只觉恍如有一座大山忽然压至肩上,让他两股战战,五脏六腑都险些被神威压碎。 只是须臾之间,殷无觅身上便已浸了一身冷汗。 沈瑱一言不发,静默良久,直见他身形摇晃,快要承受不住,才眯了眯眼,敛回神威,说道:“起来吧。” 殷无觅从地上起身,额发已被冷汗浸湿,面上更是无一丝血色,呼吸之间都能感觉到一股血气从喉咙口往外冒。 沈瑱示意他坐,为他推来一杯茶,殷无觅饮下后,茶中灵气流遍全身,才从那般虚脱的境况中缓解过来少许。 沈瑱没有绕弯子,直接道:“本座想知道你们进入契心石后,都发生了什么。” 殷无觅不敢欺瞒,将在契心石内的历劫经历一一道出,他现下一边重述契心石内历劫,一边愈发感觉出来沈薇与现在的神女,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 但他并未直说,在与那神秘人对话之前,殷无觅的确是想向沈瑱直接揭露神女被夺舍的怀疑,但对话之后,他改变了主意。 他来这里的一路上,便已细思过沈瑱的前后态度。 以前的沈瑱待薇薇绝对称得上真心,从未见他怀疑过自己女儿躯壳里的魂魄有什么问题,因此,殷无觅对于那暗中之人所说的话并不如何相信。 毕竟身为堂堂的昆仑之主,怎么会连自己的女儿被人夺舍都察觉不出丝毫异常来,这说起来,也太过无能了些。 然而,沈瑱对现在这个神女,同样没有表露出丝毫怀疑的迹象,殷无觅不敢贸然去赌,如若现在的神女当真才是那个真正的神女,薇薇才是那一个夺舍之人,叫他们知晓了薇薇的存在,才叫危险,而他在昆仑,也再难有立足之地。 殷无觅就当自己全然不知晓此事,打算先观望之后再做打算,只道:“契心石中姻缘解契应当轮回九世而解,可我与殿下之契,只经历四世,便被强行斩断了,姻缘线断之时,我分明还能从其中感觉到殿下对我的心意,我们结契之心,并不曾消磨半分。” 沈瑱在外时,也见到了契心石内姻缘线断得异常,殷无觅叙述之时,又提起了屡次介入他们之间的第三人。 这个第三人是谁,几乎不言而喻,只是却不知他是以何种手段一同进入契心石的。 沈瑱默然听着,心中有所思量。 殷无觅小心地观察着沈瑱的脸色,眼中露出一点愤然之色,继续道:“薇薇被怨气影响,难以做出正确判断,又有那羽山少主,在我们当中搅弄风云,试图离间我们。他二十七年便险些害薇薇丧命,如今不知又是抱着什么样的祸心掺和进来的。” 他说的这些,沈瑱心中也正有思量,羽山孔雀刚孵化之时便险些闯下大祸,被他带回昆仑教化,三百年间,沈瑱对他亦用了心,两人虽无师徒之名,但有师徒之实。 漆饮光重回羽山后,想来昆仑亦是随时可至,无有丝毫阻拦。就是这份信任和纵容,才让他犯下那等祸事,没想如今他还是不思悔改。 沈瑱沉默良久,他的确想要将漆饮光驱逐出昆仑,但这个时候,他又不想与沈丹熹再生出什么直接冲突,他并未说如何处置羽山那只孔雀,只问道:“如此说来,你还愿意相信薇薇对你的真心仍在?” 殷无觅坚定点头,说道:“我与薇薇经历颇多,才能走到一起,我信她,亦信我们之间的感情。” 沈瑱私心里,他并不想见到沈丹熹与殷无觅二人相斗,偏沈丹熹意甚决绝,方才与她在这亭中短暂交谈,沈瑱便已感觉出来,这怨气不止是对殷无觅,还有对他。 他叹了一口气,欣慰道:“你能如此想便好。” 殷无觅察言观色,说道:“羽山少主不愿离开,几乎日日和薇薇形影不离,我很难找到机会能和薇薇敞开心扉好好交谈一次。” 沈瑱思量道:“我会去信羽山。” 沈丹熹要留漆饮光,沈瑱便也不好直接下令驱逐他,免得又伤了父女和气,唯有让羽山凤凰来将他们的好儿子请回去了。 殷无觅虽心有不满,不过也没有多说什么,从悬星殿出来后,他一路沉默回到居住的殿宇,令越衡把守在外,独自坐在房中,闭上眼睛,再次循着神识烙印而去。 既想合作,他们双方都该拿出点诚意来。 殷无觅想杀漆饮光已久,但他不能动用自己的人手,正好也试探一番那暗中之人的实力。 …… 熹微宫的宫娥侍从被清退一空,司宫台那边一时半会儿还没办法遴选出新的仙侍送来,熹微宫内一下子冷清了许多。 宫内四处只见灯火,不见人影,守宫神兽狻猊趴在宫门两侧,憨憨大睡。 九公主云渺来访,才将这两头神兽敲醒,熹微宫中还没有新的女官,只能由玉昭卫出来接待,曲雾将九公主迎入主殿花厅,为她奉上茶盏。 云渺曾与沈丹熹交好,与她身边人也算熟识,只不过她久未与沈丹熹打交道了,便也许久没见过曲雾。 “沈丹熹变了许多,你倒是和从前一点没变。”云渺颇为感慨道,左右看了看,问道,“曲雾,你们家殿下呢?怎么宫里这么冷清?” 曲雾一板一眼地回道:“殿下昨日为了解契,有些过度劳神疲倦,从晟云台上下来后,便去了澧泉殿中静修,恐怕无法前来相陪,望九公主见谅。” 云渺面上的兴致便渐渐落了下去,她指尖点在茶盏边缘,百无聊赖地划了两圈,转念想了想,契心石解契的确不易,要在里面辗转经历几生几世,还得与自己曾经的心意相抗,单只是想想,便觉得心累,合该好生静修一些时日才是。 只是她留下专是为了与沈丹熹叙旧,想与她找回一起“为非作歹”的旧日情谊,沈丹熹静修,她独个儿留在昆仑倒有些无趣了。 曲雾刚送走九公主不久,便又迎来新的访客,且是同样不能直接拒之门外的人。 …… 在九公主造访熹微宫的时候,沈丹熹早已不在昆仑神域内。 漆饮光一直未醒,沈丹熹也没有一直在旁守着他,她还有许多事要去做。 这一次从契心石里走过一遭,竟意外地让她知晓了一些额外的信息,但这些信息实在太零碎了,很难串联起一条明晰的线索来,她需要更多的线头才能理清。 调查之事固然交予旁人去做要省事一些,可沈丹熹每每闭眼想到那山魈向系统奉献身躯之时,口中念念不忘的神君,心底便不由生出一丝阴霾,她心有预感,但需要查实,且不想假手于他人。 她入澧泉殿,并非是想静修,澧泉中心那一座莲台虽为她诞生之地,澧泉又有自净之力,可沈丹熹为山魂水魄之身,对水之气息何其敏锐。 即便殿中早已是一尘不染,莲台明净,灵泉清透,金雾弥漫,但沈丹熹踏入此殿中,依然能从中感觉到一丝残留的血气。她纤眉微蹙,忍着厌恶,捻指结印。 金色的灵雾在澧泉上方涌动,片刻之后,雾中有一点红光隐现,继而凝结为实,从金雾当中析出一滴米粒大小的血珠。 沈丹熹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将血珠收入瓶中,片刻也不想在此停留,转身出了澧泉殿。 百年过去,旧日在昆仑山门上留下的小道,还有一处实在隐秘,还没有被陆吾神将发现,沈丹熹敛了气息,悄然离开了昆仑。
第54章 沈丹熹可以断定殷无觅身上是没有神族血脉的, 否则最开始也不会那般废物狼狈,他如今蜕变而来的仙身,全依赖着她的仙元涤洗。 殷无觅和沈瑱至少明面上是没有任何干系的。 但沈丹熹心中生了怀疑的种子,就必须得去求证。当初殷无觅在澧泉当中疗伤, 残留了些许血气于灵泉金雾当中, 沈丹熹取他之血, 想要借助血脉之气追溯他的亲缘。 出了昆仑神域,沈丹熹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符,将瓶中之血滴入其中。 玉符上的铭文被她的灵力催动, 赤红的血珠顺着铭文线条流动起来, 继而形成漩涡, 融入玉符当中。 巴掌大的白玉在她手心里融化变形,眨眼间化为一只肚内透出一点血色的白色小鸟。 在契心石第二世中见识过殷无觅对山魈的异样情愫, 沈丹熹想确认殷无觅和山魈之间是否有关联, 她先带着这只小鸟去了惊鹊岭。 契心石第二世中择的那段过往,距离现在已过去了很久, 人间山河变化不大, 但早已是物是人非,战乱之下,惊鹊岭外的山村十不存一, 早已成了一片萧索之地。 沈丹熹径直往山中行去,以前铺成整齐的青石板, 现在已然隐没入乱草当中, 只依稀能辨出些踪迹。山林深处那一座山神庙,如今只剩下几堵残墙碎瓦。 沈丹熹挥袖拂开残垣上肆意生长的藤蔓, 看到地上被雷劈成黑炭的“山魈娘娘”匾额。雷击的痕迹遍布整座神庙,神识覆于神庙内外, 依然隐约能感觉有雷电之威残留。 显然,在现实中,这里也遭逢了一场大雷。当日那一场雷,即便没有她的引雷阵,雷光也会降落至山魈身上。 沈丹熹在神庙逡巡一圈,小白鸟没有任何反应,一场大雷将山魈的气息劈了个干干净净。 她也并不气馁,便放出小鸟,任由它自由振翅。 沈丹熹随着小鸟踏过许多城池村落,越发见识到人间的凄然,她从零碎听来的消息,拼凑出了人间的现状。 一代王朝走到末路,就在近月连国都都被外敌攻破,皇室仓皇南逃,战火覆盖大片国土,饥荒、瘟疫在这片焦土上横行,已难有真正的安宁之地。 入侵中原的异族之间,也彼此争斗不断,今日东地有人称王,明日那王便被人灭了,让人全然看不见建立统一新政权的曙光。 人间的乱象看上去还难有终结的时候,不止是密阴山,现在整个人间大地到处都游荡着生灵的怨气。 沈丹熹现在无法化解怨气,只得施法布阵将它们暂时封印来,她亦看见过来人间清洗山河的昆仑神官,以及当地的地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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