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 鲜血一点点沁入了骨中,让这一具骸骨生出幽幽的红光, 冰冷的骸骨似在这一刻重新焕发了一抹血色生机。 唯有至亲之血,能有这样的效果。 沈瑱不由失神。 “殷长霄。”沈丹熹又默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族谱上记载, 殷长霄生于大荣延光六年,卒于延光三十一年,只活了二十五岁便死了,但恰恰好便对应了昆仑君入世历劫的二十五年。 沈丹熹死死盯着棺中骸骨,良久,退回墓前,将雀灯放在墓碑上,双手结印。 流光从她袖中飞出,化为六枚刻录铭文的符玉,悬浮于棺木上空,随着她手印下压,六枚符玉相继落下,按照不同方位围绕棺木凿入地底。 最后一枚符玉落地,地面上灵线交织而成,结成一座法阵。 法阵的中心处,正是那一具死亡已久的骸骨。 人死之后,魂魄脱离身躯,进入冥府,轮回转世,人的记忆存储于灵台神府,在魂上,是以转世之前都要饮下一碗孟婆汤,洗清魂上记忆。 但如若殷长霄当真是沈瑱入世历劫投生的凡胎,死去之后,魂魄便不会入冥府经历轮回,而是神魂归位,重登神位。沈丹熹想要通过魂魄了解过去发生了什么,除非是去对昆仑君进行搜魂。 显然,这是不可能办到的。 好在活着之时,魂和身躯毕竟密不可分,魂离之后,身躯上多少都会残留一些生前痕迹,就像是一件衣服,穿过之后难免会残留主人的气息。 哪怕面前这一具骸骨已经死亡百年,沈丹熹也要从它的骨头缝里榨出些东西来。对于凡人而言,血脉的力量是很重要的,至亲之血也有助于法阵的成效。 随着沈丹熹渡入法阵的灵力越来越多,阵心的骸骨似不堪其压,响起了咯咯的细碎声响,有部分纤细的骨架在灵压下碎成了齑粉。 有一粒红光忽而从骸骨胸口处飘出来,在法阵上空“噗”的一下碎裂,散出一段模糊的记忆画面,这大概是他生前最深刻的记忆,所以即便死后魂离,还能铭刻在骸骨上。 急促的马蹄声洞穿黑夜,画面当中可见一匹快马穿过将要关闭的城门从外疾奔进来,马上的年轻将士不顾城门守兵的吆喝,扬鞭催马,撞开围挡,往前疾奔。 夜色已黑,街上零散的行人也被马嘶声吓得急忙躲到街边,他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快马奔向城中一座宅邸,骏马从高大的外墙边跑过,他从马背上纵身而起,翻越外墙,进了宅内。 宅子里正在办喜事,檐下垂挂红绸,树上挂着红灯笼,连月色洒入宅中,都被染上了红彤彤的喜意,前院的宴席正当热闹。 殷长霄显然对这座宅子十分熟悉,轻松地避开了院中守卫和奴仆,跨过垂花门,进了后院,从窗翻入洞房内。 洞房内安安静静,桌上燃着龙凤喜烛,新娘覆着盖头坐在床沿边,听到细微动静仰起头来,轻声问道:“红柳?我有点渴了,给我递杯水来。” 殷长霄听见这个声音身形顿时僵住,他五指收紧,指节咯咯响动,片刻后又蓦地放开,将手中长枪放到桌上,端起茶盏,往里间的新娘走去。 新娘掀开一点盖头,想要直接就着端来的茶喝,还没喝到,便看清握着茶杯的手虎口上生着茧子,是一个男人的手。 她的惊呼还未吐出口,头顶的盖头便被人粗暴扯下,鬓边的步摇剧烈摇晃,新娘有着一张称得上艳丽的容颜,眉如远山,眼若桃花,即便脸上的表情有些惊惧,也难掩她的美色。 正是那一张沈丹熹曾在山神庙的神龛上见过的脸。 山魈仰头望见身前之人风尘仆仆的一张脸,眼眸中霎时蓄上了泪光,惊讶道:“长、长霄,你怎么回来了?” 殷长霄将茶杯再次抵至她殷红的唇上,硬是往她嘴里灌了两口冷茶,才道:“我的未婚妻子要与别人成亲了,我怎能不回来看看?” “真没想到,我竟会是在别人的洞房里看到你穿嫁衣的模样。”他仔细凝视着她这一副妆容,“你不是说过,你此生只认一生一世一双人么?他是王爷,有觊觎天下之心,即便是现在都只能许你一个侧妃之位,要将正妻位置留给对他有用之人,难道以后还可能只守着你一人么?” 山魈被冷茶呛到,轻轻咳了两声,蓄在眼眶的泪便顺着眼角滑落。 殷长霄将茶盏丢入柔软的被褥中,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从牙缝里挤出懊悔的话语,咬牙切齿道:“我错了,我应该将你带在身边,就算让你跟着我一起行军打仗,受些苦楚,我也不该将你托付给他,我为他出生入死,他却在背后谋夺我的妻子。” 山魈的眼泪便更多了,流也流不完,几次张嘴都哽咽地说出话来,只抬手抓住他的袖摆。 殷长霄冷酷的表情便忍不住柔软下几分,指尖拭去她眼角不断淌下的热泪,轻声问道:“你只要说一句‘你不愿嫁给他’,我就带你走。” 洞房外传来响动,有脚步声朝这里逼近,来的人很多。 山魈摇头道:“我不愿……” 她话未说完,殷长霄已经俯身拦腰将她抱起,抓起桌上长枪,闯出门去。 院中烛火煌煌,月色如红纱,庭前只站着一道身影,三皇子厉廷澜一身喜服,含笑看着推门而出的两人,脸上仍带着酒气,眼神却犹如寒冰,疑惑道:“殷将军,本王未召你回来,你却擅自离营,闯入王府,要带本王的侧妃去哪里?” 殷长霄扯下厉廷澜曾亲手挂上他腰间的令牌,掷于地上,狠狠一下身穿了这一枚铁令。 厉廷澜表情顿时扭曲,失望道:“殷长霄,你要与本王决裂?” 殷长霄道:“是殿下先夺臣妻。” 厉廷澜气笑了,“你与阿娆无媒无聘,无名无分,算什么妻?” 殷长霄一手紧紧环住身旁人,一手举着长枪,神情紧绷,辨认着埋伏在暗处的侍卫,“可当初,是殿下亲眼见证,我已与她许定终身。” “口头之言罢了。”厉廷澜揉了揉额角,劝道,“长霄,阿娆现在是我的妻子,我们已行过周公之礼,不论她的身和心,都不属于你了,你放手吧。” 被他揽在左臂间的人明显因为这句话而身体颤了颤,殷长霄收紧手臂,将她的腰揽得更紧,显然并不愿意放手,携着她一步步往外走。 厉廷澜的面色冷沉了下去,退入廊下,挥手发下号令。 冷箭划破夜空,倏地射来,埋伏在暗处的侍卫一拥而上,厉廷澜于刀光剑影中,命道:“不要伤了阿娆!” 骸骨上浮出的残存记忆被刀剑之影撕碎,画面消散,沈瑱略有些恍惚的神情,才渐渐清醒过来。 这一段历劫经历,在他漫长的生命里,短暂得不值一提,却让他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他历劫失败,未走上劫钟为他划定的命运,一步错步步错,以至帝星半道而陨,魂魄失踪,本该走向中兴的大荣王朝一颓再颓,人间大乱,天罚加身。 从天罚加身以来,他的道心不稳,步入天人五衰,神躯开始衰老,神魂也在衰败,胸腔里的这一颗仙元已经走向暮年,就连昆仑山赋予他的神力也挽救不了。 见骸骨之上又有两点红光浮出,沈瑱按在树上的指尖微动,灵力灌入树身,从地底根须蔓延至棺底,一下震碎了骸骨。 骸骨碎做齑粉,但已飘逸出来的两粒光点,却还是融入法阵当中,散出一些模糊画面。 一是他初遇阿娆之景,另一光点散出的,则是他最后被枭首于市的画面。 骸骨粉碎的一瞬间,沈丹熹已察觉了地底灵力的波动,指尖铭文迅速凝结成鞭,朝着远处的树丛甩去,“谁,滚出来!” 沈瑱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撤开身上隐匿的法诀,抬步走出了树影之外。 晨光已从天边漏出一线,天色渐明,沈丹熹垂下长鞭,看了一眼缓步走入视线当中的昆仑神君,又偏头看了一眼半空中随着晨光消散的画面。 沈瑱会出现在这里,已说明了一切,甚至都不需要她再去天庭翻看命簿,求证殷长霄和沈瑱的关系了。
第56章 沈丹熹以前觉得荒谬不解的一切疑问, 在这一刻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为什么神通广大的昆仑君眼瞎目盲到认不出谁才是他的女儿,因为他或许根本就不想认出来! 为什么穿越女剖出仙元,断送自己的仙途,他明知荒唐却不曾认真阻止, 因为她奉献仙元的对象, 是殷无觅, 是他在凡间所生的孽种! 他冷眼旁观着“昆仑神女”痴迷于他从凡间带回来的小孽种,为了殷无觅折断傲骨,卑躬屈膝, 奉承讨好, 付出自己所能付出的一切, 将他从尘泥捧上云端之时,他心里想必是很乐见其成的。 对了, 在殷无觅刚来昆仑时, 为了拔高他的身份,沈瑱还收了他做弟子, 他无比用心地栽培他, 将阆风山的神力送与他,为他能成为昆仑的下一任继承人而铺路。 沈瑱和穿越女的目标是一致的,所以这百年来, 他们父慈子孝,和乐融融, 有沈瑱的纵容, 穿越女身上的一切疑点,都算不得疑点, 旁人更是无从质疑。 如若她没有回来,这将是一个多么幸福圆满的结局。 这一刻, 沈丹熹对沈瑱的恨意,超过了沈薇,超过了殷无觅,她眼中能看见的,就只剩下面前这个她从小尊崇的父君。 沈瑱背叛了她,也背叛了她的母神。 金色的朝阳终于涌出山巅,洒入这片森冷的墓地,沈丹熹站在碎金一样的朝光中,握住伏魂鞭的手指收紧又一寸寸松开,银鞭散做铭文,如跳跃的星点收束回她的袖中。 她心口之中翻涌的戾气也随着这些散碎的铭文光点,一点一点被极力地压回心底深处。 ——她还不可以对沈瑱动手,现在动手没有任何意义。 沈瑱能感觉到她身上极力压制的戾气,旭日驱走了地面上的黑暗,却难以驱走她眼底的阴霾,有那么一瞬,他以为沈丹熹会扬手向他一鞭挥来,他甚至已经做好了接住她手中银鞭的准备。 可最终,她没有。 沈瑱紧蹙的眉头便稍微舒缓,先开口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沈丹熹看了一眼棺木中的灰烬,叫清晨的风一吹,棺木里的骨灰便洋洋洒洒地飘了一地。 她无所谓道:“父君不是已经看见了么?在挖人祖坟。”说完顿了顿,又补充道,“殷无觅的祖坟,坑里化成灰的倒霉蛋,就是他的亲爹。” 沈瑱面色没什么变化,只是看她的眼神透出一点一言难尽,他不认为凭借这么一具尸骨,一段模糊不清的残存记忆,就能判定他和殷无觅有什么关系。 他从未将殷无觅视为自己的后代,即便现在确认了殷无觅与殷长霄之间的血缘关系,他也不认为殷无觅就是他的血脉。人间的这一具肉身,不过是他历劫的一个工具,就算被掘坟,就算湮灭成灰,他也并不会因此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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