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男子遮去了本就昏暗的光线,立在她面前,像是展开了一片无声的漩涡,好将她一点一点吞没,再也不得逃脱。 是梦,一定是自己太累了,在做梦。 持盈悄无声息地收回目光,闭上眼睛,试图将自己拉回现实,心头难分是惊是疑,是悲是忧。 男子定了片刻,自顾自收了伞,将小食搁在桌上,来扶她起身。 “地上凉。” 然而她此时手脚绵软,并没有什么站起来的力气,只是抬起头,望着他,有气无力问道:“你……怎知道我自小喜欢在寝殿内……光着脚乱跑?” 她的声音哑得厉害。 很多事情不细究,便得过且过了。 可若是一旦窥见了细枝末节,便一发不可收拾,从前那些被她忽视的枝杈,便一个一个地往外冒,直至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譬如她从没见过季珣与王时同时出现。 譬如他从未问过她,却清晰知道她的各种喜好。 譬如他明明不曾与思虞有过交集,那日在宫墙下,他的第一反应却是要救下她。 譬如曾经的种种种种…… 季珣见她不动,微叹了口气,去拿来包着炙肉的纸包,在她身旁徐徐展开,炙肉的香气登时窜了出来。 “吃些东西垫垫肚子罢,是净瘦的。” 持盈久久没有接,在眼眶中蓄了半晌的眼泪终是夺眶而出,掩在裙摆下的手不住颤抖。 季珣微蹙了一下眉:“不喜欢吗?不喜欢便吃这个罢,我跑了好几条街,才寻到的南方的糖粥。” 她终于忍不住,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来,越过那份糖粥,沿着他的轮廓一寸一寸摸索,试图找出面具与脸庞并不严丝合缝的地方。 他没有反抗,仍乖巧地蹲在她身边,端着那份糖粥。 很好,她什么也摸不出来。 她的手自然而然地垂落下来,踉跄起身,赤着脚跑至桌前,笔起笔落,她拿起沾了墨的纸,回到他身前。 “你的名字。” 拿起纸的时候,她的笔不慎掉在了地上,一路骨碌碌地滚至他脚边,撞上了他洁白无暇的鞋面。 季珣抬眼,见纸上写着“王十”。 “时,同音十,十岁为旬,王十,即位王旬,合起来,便是珣之一字。” “怪我,怪我早在听你自报家门时就不曾多想,怪我,怪我直至今天,才发现你一直在骗我!” 她气得浑身发抖,连手中的纸都泛着细细波澜。 “季珣,耍我很好玩是吗?” 她咬着牙关,怒视着离她咫尺的男子。 他依然保持着方才半跪的姿势,可她的心却不似先前,早已犹入凛冬,覆了霜雪。 “季珣,你一开始就算计好了,知晓我喜欢怎样的男子,故而塑造出一个‘假人’,等着我越界那天,你好将我废了,再选一个张姑娘或是赵小姐,成为你的继后,是吗?” 上一世,周辞便是拿她幼时心悦季珣一事做文章,这样对待她的。 “只是你没想到,我会擅自离宫,是吗?” 他一言不发,眸色深深望着她,似是在等她将心中所想悉数宣泄出来。 她凄然一笑,落下两行泪。 “我离宫已多年,你有那么多的机会另立新后,你怎么不立了呢?” “你为什么又要来招惹我?” “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 “季珣,你该不会真的爱上我了吧?” 听她一股脑说罢,他终于作了反应,敛下眸中的复杂神色,深深回望她一眼,又垂下眼睫,整个人呈现出一种释然。 “是啊,我早就爱上你了。” “在你将汤婆子塞在我怀里的时候,在你口口声声扯着我的衣袖,说要我陪你玩的时候,在你每每跟着我的时候,我早就爱上你了。” 他没有起身,仍保持着先前半跪的姿势,若非他先骗了她,细细看看去,竟带着几分虔诚。 “可你是我的妹妹,阿盈,我不知道该如何做。” “我若回应了你,不管不顾地与你在一处,你就要受天下所指,他们背地里对女子的恶意,不必我来说。” “可你让我放弃你,我也做不到。我们明明……两情相悦,我又怎能眼睁睁看你嫁作他人妇?” 他的眸中同时呈现出两种本不该同时出现的情绪,一种是自厌,一种是诚挚。 “我只得出此下策,将你留在我身边。” “你说我们名不正言不顺,我想法子给你册封正名;你说我不是一个好夫君,我尽力去学着爱你;你说我限制你自由,后来我便允你出宫;你说不想见我……可我想与你多些相处,我才……”说到这儿,他阖了阖眼,再睁眼时,眼睛已是通红,“我才擅自捏了王时的身份,与你相处。阿盈,我第一次爱人,我可以学,我也可以改,你不要弃我不顾,好不好?” 持盈哀哀地看着他,并未作声。 空气安静地仿佛凝住了。 季珣素来是个沉默少言之人,她从前甚少听他的剖陈,他更不会将心事细细说与她听。 可如今,他骤然说了这样多她从不知道的心思,却是在瞒骗的前提下。 如今的她,心中只剩一团乱麻。 她头痛欲裂,扶了扶额。 “往事莫要再提了,季珣。我现下不想看见你,你容我些许时光,将这些事好好想想。” “多久?”他哑声问道。 “不知道,也许是一辈子。” 说罢,她便往屋外走去。 他起身去拦:“阿盈,你去哪?” “与你无关。”她冷冷地撇开他的手,“你若再跟来一步,我们就此陌路。” 她站在雨中,仿佛感受不到任何寒意。 他默了默,转身回屋,取出她的绣鞋,跪地抬起她的脚道:“把鞋子穿好。” 雨水落在他的身上,浸透了他的衣袍,透出方才下意识拉住她时伤口崩开泛出的血。 她看着眼下逐渐晕染出的红色,眸色寂得像一口井。 她没有拒绝,由着昔日帝王如今为她俯首穿鞋,而后径直走了出去,一步也没有回头。 季珣凝着她的背影,不知在院中跪了多久。 * 她想躲着他,最好的去处便是北燕皇宫。 思虞并不知道他的身份,自是不知道他们之间的纠葛,只知这个妹妹不知为何淋了一场大雨,入宫找她,在整整睡了三日后,开始颇为勤勉地帮她批折子,帮她教小陛下。 思虞为小陛下取名周霁,她每每教霁儿之时,便总会想起过去的季珣。 甚至有时自己说出口的话,都令她自己心惊。 她说,“帝王不能将喜怒哀乐形之于色,否则,阿谀奉承之人将投其所好,恶其所厌,有失公允,有损德名。” 她说,“帝王当心怀柔善,却也该杀伐果断,否则易受小人摆布,遭奸人利用。” 她渐渐发现,想要坐稳那把龙椅,第一个要学会的,便是慎言慎行,独行于世。 这个位置实在是太寂寞了。 是夜,她牵着霁儿,来到宣政殿,望着空空如也的大殿与高高在上的龙椅出神,不知为何,心里忽地一慌。 霁儿走得不稳,带着奶里奶气的声音:“姨母,你为什么盯着那锅黄椅之看?” 她垂下眼睫,捏了捏霁儿的脸。 “姨母想起了一个人。” “那锅人是谁?姨母为什么不去见他?” 她深深望了眼身旁的小团子,如释重负道:“是呀,霁儿说得对,姨母不能再逃避了。” 她打算明日便出宫去。 翌日,她刚起身,便听见宫人窃窃私语。 “听说昨半夜来了个奇怪的人,在宫门前求见咱们姑娘,不见便不走,如今已经跪了好几个时辰了。” “啊?好几个时辰?那膝盖都要跪伤了罢!” “有什么事儿这般着急,一定要见姑娘?” “不知道……不过听说咱们姑娘从前便是做大事的,可厉害啦!” 她在殿内听着宫人议论,待匆忙梳洗完后,出门询问道:“可知是何人?” 会是他吗? “不知道,只知是一个年轻俊俏的劲装男子。” 劲装……她眸色黯了黯。 除非身在猎场,季珣鲜少着劲装,当不是他。 不过她本就打算今日出宫,顺道去瞧一瞧罢。 宋池跪了整整一夜,眼前一阵阵地发黑,终于候到宫门大开之时。 见持盈自其间走出,他慌忙起身,却险些再次摔倒。 持盈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他却顺势又跪了下来,稍带哭腔道:“娘娘,求求您去见一见主上罢。” “他怎么了?”她微讶道。 “主上他传信与我,让我为他取些东西,我来时不见他,这才发现他在雨中跪了整整一日,晕在了院子里。这些日子他一直断断续续地发烧,我请了医师,皆束手无策,已然传信于方太医了。可他一把年纪,独行实在太慢,求您回去看顾他几日,容我去将方太医接来,可好?” “北燕宫中也有太医,为何非要是方太医?” “主上……主上的身体,终究与常人不同,不熟悉者,怕难以对症。” 说到这儿,他面露不忍。 持盈越发疑惑,“有何不同?” “您不知道?”宋池有些诧异,“您当初身中情蛊,遍寻名医无方,后来方小公子得知其解法,需所爱之人的心头血方能医治,主上为您剜心取血,就是在您生产那日……可心头血是人之精华,非一朝一夕能恢复,主上自北境回京时,为了截下您抛进江中的木盒,又激出了体内之毒,故而病情颇为棘手,不能乱用药物。” 原来,原来—— 原来从前她心中怨怼的种种,有许多都是不曾解开的误会。 她险险后退两步,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已落下泪来。 她再次见到季珣的时候,他正躺在昔日两人依偎的床榻上,口中呢喃着什么。 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见高热复起,正欲起身为他搭一条凉帕子,手却被床上那人紧紧拉住了。 “阿盈,是你吗?” 他的声音哑得厉害。 “我是不是又在做梦。” 她反握住了他微烫的手,轻轻唤了一句:“皇兄。” 季珣脑中的纷乱似乎在这一刻悉数静止了。 他拼力睁开双眼,眼前的模糊画面逐渐变得清晰。 自窗子里照进来的日光落在她昳丽的面容上,又点缀进她的眼底,仿佛天边而来,笑意盈盈的小谪仙。 他听见小姑娘的声音落在耳边。 “待你好了,我们一起回家。” 他不敢眨眼,生怕眼前的一切落了空,眼尾却渐渐染上红色,面前的姑娘又变得有些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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