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气定神闲地理了理衣袍,兀自起身,仍保留着先前的微醺之态,让她一时难以分辨究竟是玩笑还是警告。 旋即欠身行礼:“夜深了,儿臣也不便叨扰,先行告退。” 他缓缓步出未央殿,神色一片清明。 回东宫时,却见阙台之上少了那抹暖光,忽觉得心中一空。 * 这是持盈中蛊以来最难熬的一个夜晚。 她躲在床榻内,屋外是她皆不认识的丫头婆子,屋内也没了那个日日喂她指尖之血的男子。 她咬着被褥,生生熬了一个时辰,待蛊毒发作完毕,浑身已被汗浸透了。 纵然如此,也再没有人在此时,为她递上一袭熏了梨香的干净寝衣。 她忽然有些后怕。 后怕自己居然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 长夜寂寂,她闭着眼睛,却翻来覆去,难以入眠。直至天光微亮时才刚刚睡去,转眼又被破门鱼贯而入的婆子女使自床上摇醒了。 “姑娘,姑娘醒醒。” “嗯?”她迷迷糊糊道。 “到梳洗打扮的时辰了,待会儿还要接诏呢!” 她被两人连拖带拽地拔下床来,又被按在妆台前,望着铜镜中点红妆着吉服的姑娘,一时有些恍惚。 “等等,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 “哪会认错人啊,我们都是叶府的老人了。” 若没认错,为何这吉服是给她穿的呢? 她的思绪飘忽不定,最后斟酌半晌,得出了一个结论。 她是在做梦。 昨夜与他亲吻时,她心中便添了许多异样的情愫,后来夜里独自一人,更是觉得难受,故而才做了这样的梦罢。 她一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界限,由着女使为她梳洗打扮一番,将她推出了房门。 她望着眼前站着的宫人,纵她才离宫一日,也顿时生出了恍若隔世之感。 “姑娘,还不跪下接诏?” 女使在她身后小声提醒。 她的手心已被攥得微微生了些汗,顺从跪拜行礼,心中却是愧极了。 就连她做梦,也要求这一纸婚契吗?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叶氏娴淑大方、温良敦厚、品貌出众,太后与朕躬闻之甚悦。今皇太子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与皇太子堪称天设地造,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汝许配太子为正妃。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1]” 她字字句句听着,终是狠心咬了自己的舌尖。 嘶……好痛。 疼痛让她清醒了三分,血腥之气自她口中蔓延开来,她这才恍然发现,眼下的一切并非梦境,而是真实! 她的脸霎时变得惨白,不可置信地看向四周陌生的面孔,却见一个两个,面上皆是喜色,催促着她:“姑娘,快接啊。” “是啊姑娘,快接下吧。” 她顿感头痛欲裂。 拂云说,叶大将军因许嫁嫡孙女一事,得封国公。 拂云说,殿下赠了新府邸,如今只允许嫡系迁了过去。 …… 桩桩件件的事情串连在她脑海中,她终于明白,原来她便是季珣口中求娶的那位叶氏的嫡孙女! 她母亲不在了,将她过继在叶夫人名下,也不是什么难事! 从始至终,他故意瞒着她,蒙骗她,甚至昨晚还言语间那样对她。 她真是恨昨夜为何不一口咬死他! 她如今跪在地上,骑虎难下。 昨夜她已见识了他的狠戾,若是悔婚,怕是会让整个叶家陪葬罢! “妹妹,你快接诏啊。” 她抬首望向大姐姐。 对,还有她。 她幼时曾见她出嫁,认得她的夫君。 而她在东宫的这些时日,也常常见姐夫出入东宫,他也是季珣的心腹。 她不能毁了叶氏满门及其亲族的前途。 季珣这是在用所有亲人……逼她。 秋高气爽,天湛蓝如海,和煦阳光碎落在少女的纤长眼睫之中。 “臣女,叩谢隆恩。” 她的声音极轻。 她坐在摇摇晃晃的花轿里,听着身旁的喜乐之声。 季珣给足了她颜面,十里红妆,极尽奢华,轿子是八抬红缎的万工轿,就连辟路之人,亦是宫中禁军统领麾下。 是他最信得过的人。 可不知为何,本该是一件得偿夙愿的幸事,她的指尖却是彻凉,怎么捂也捂不热。 他与她牵着团花,分别往太后皇后处与养心殿行了三跪九叩之礼,礼成后,她便被人送进了他的寝殿之中。 她从未涉足过他的寝殿。 与他在东宫的这些时日,他日日与她歇在一处,却是在阙台之上。 季珣尚有宾客要宴请,自然无暇顾及她,她独身一人坐在殿中,一把掀了盖头。 说来也是好笑,蒙着盖头,阖宫上下便都不知他这出偷梁换柱了吗? 只待礼成,怕是后悔晚矣! 她凝着眼前放的喜酒,只觉得心中郁结难疏。 她明明刚离开这个地方,怎么转眼间,又被困住了。 她兀自倒了一杯,毫不犹豫地喝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响起一阵喧闹之声,旋即有人推开殿门,朝她走了过来。 她抬眼看去,见那人似乎喝醉了,走得上下颠倒。 她只觉得好笑,便托着下巴,轻轻笑了起来。 季珣瞥见满室的红,本来心间一暖,入眼却见他的新嫁娘正坐在桌前,正红的双袖中露出一双玉白的手,红白相映间,正痴痴地傻笑。 她忽地嗅到一股月麟香气。 而后那香气停留在她面前,望着翻倒在桌上空无一滴的酒壶,对外吩咐道:“再去取合卺酒来。” “合斤是几斤?怕是不够,要十斤吧。” 少女醉意已深,双颊酡红,微醺的笑容滞在唇边,往日灵动的杏眸中尽是迷离飘渺。 “公子也来喝酒啊?不过,我不是太想同你拼桌,你身上的味道,同我讨厌的人一模一样。” 男子静默无言,两人对视许久,久到她眼前出现了六个一模一样的重影,险些要睡过去时,才沉沉开口。 “或许我就是那个让你讨厌的人呢?” 谁料话音刚落,她便拉过了他的手。
第47章 晓梦蝴蝶(七) 她把他的手按在桌上, 又把自己的手覆上来,轻轻摸了几把,傻笑两声, 安慰道:“不会的, 他是世间独一份的讨厌!你肯定比他要好上许多!” 男子不语, 她只觉得周遭像是有凉飕飕的眼风扫过来,不禁缩了缩脖子。 两人对坐在桌前,忽而响起的叩门声打破了沉默。 她朝外唤道:“是送酒的吗?进来!” 久久未动的男子却忽然起了身。 “我去给姑娘拿。” 待他端着合卺酒回来, 却见她已趴在桌子上,阖了眼睛, 闻到酒香, 猛地坐了起来。 “你看, 我就说, 你并没有他讨厌。罢了罢了,看在你给本公主端酒的份上, 赏你一同吃酒罢。” “这并非什么酒馆, 是你我的大婚。” 红衣男子为她贴心满上,推至她身前, 说起大婚二字, 眼尾微微弯着, 盈了些淡淡的笑意。 “大,大婚?”她微讶一瞬,敲了敲脑袋, “不瞒你说, 我好像……是成过一回荒唐婚, 正是和我讨厌的那人。” 那她今日这婚是…… 她脑袋中一团浆糊,倏然灵光乍现。 对了! 她与季珣成过婚, 所以这回的婚仪,应当是她寻了个面首。 她醉眼朦胧地环顾四周,入目是一片暖红,就连眼前的男子也是一袭红袍,雍容华贵。 季珣一向冷傲,纵然穿艳色,也不会这般温煦。 想到这儿,她更是放心了。 “你……为什么这般讨厌你说的那人?他待你不好么?” 他问及此处,手指搁在膝上,微微蜷了蜷。 她所求的,他不都尽力办到了吗? 持盈撑着脑袋,沉思片刻。 “其实,其实我本不讨厌他,可他,可他实在是太过分了!” 醉酒之人本就心怀惆怅,难得寻了个话搭子,话头自然宛若竹筒倒豆子般往外蹦。 “我曾经还挺喜欢他的,可他对我颇为冷淡,还让我嫁与旁人。后来,后来我为自己挑了个好郎婿,心甘情愿出嫁,他却,他却截了我的花轿,逼我嫁给他,还,还拿我母族全族的前途为要挟,逼我受了那纸诏书!你说,你说他是不是很过分!” “他何时让你嫁与旁人了?” 季珣有些不解。 他从头至尾,都没有打算让她再去和亲,先前嫁给贺九安的那道圣旨,还是她自己求来的。 “你别刨根究底的!你就说,他是不是很过分!”她嘟起嘴,颇有些不满,“他还将我藏在东宫,锁起来,谁也不让我去见。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又不是犯了错的阶下囚,我我好讨厌他哦!” “那他若是今后不再锁着你,你还会喜欢他吗?” 男子望着她的醉颜,声音终于起了丝波澜。 她被他问得一怔,忽地站起身来,绕过圆桌,走到他面前。 她定定望了片刻,纤指捏着他的下巴,便抬了起来。 眼前的重影相叠又四散,她竟觉得他的面容同季珣极为相似。 她惯是喜欢这样清冷矜贵的样貌,可她一点都不喜欢季珣居高临下的冰冷目光。 那样的神情,只会让她想逃。 而眼前的男子,恰恰没有他那般无情的神色,眉宇间带着一丝殷切和焦急,似是……在担心她。 “我不喜欢他了,我喜欢你。你是我的面首,我自是要对你好的。” 他的呼吸一滞,眸中酝酿起薄怒。 面首? 她醉酒不认得他也就罢了,居然还想着收陌生男子做面首? 她觉得指下的公子莫名其妙便生了气,连目光都冷了下来。 她微微蹙起眉眼,自上而下地看着他。 “怎么你也和我皇兄一样啊,动不动就生气,说待你好也不行,真扫兴。” 他……平日里很扫兴吗? “可我不想做面首。” 季珣抑下心尖的火,耐着性子哄着她。 “那你想做什么?”她若有所思,“做我的夫君吗?” “嗯,我只想做你的夫君。” 他眸光清亮,望进她的眼睛。 “好,好像不行。我接了诏书,若是不从,便是抗旨。对不起啊……我,我不能嫁给你,所以只能收你做面首了。” 她忽地想起季珣来。 他动不动就不高兴,若是瞧见她寻了个和他颇为相似的男人,整日恩爱,他怕不是会气死。 只要能气他,那她就开心。 想到这儿,她嘿嘿笑了起来,放开男子的下巴,扯着他的衣袖轻轻晃了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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