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持盈的身世,则要复杂许多。她虽占着公主的名头,可人人皆知,她是叶家血脉。 倘若嫁过去,陛下定要担忧日后叶贺两氏联手,架空帝权。 亦或者是贺家瞧不上持盈身上的叶氏血脉,暗处为她使绊。 罢了,纵使陛下一口答应,公主嫁娶,也不是即刻便能完成之事,且再看看吧。 正在这时,书房门被人叩响,打断了季珣的思绪。 “进。” 他望向门,微微蹙了蹙眉。 来人是内侍宋池,忠心机敏,是他平日里最为信得过之人。 “禀殿下,殿下托臣所寻之人已然找到。自他师父因欺君罔上,被陛下凌迟后,他便躲在城南一处废弃的城隍庙中,惶惶不可终日。” 他的指尖依旧轻扣着桌面,挑了挑眉,问道:“如何?他是做,还是不做?” 宋池头一垂,答道:“已然应下。” 他看着季珣不动声色的脸,心中不禁有些发寒。 他一向知道殿下心思深沉,虑事周全。 可谁曾想,为了这么一个逃犯,先是将他老母与妻儿囚于城外庄子,严加看管,又许他荣华富贵,威逼利诱,好让他为东宫做事。最后却只给了他一笺药方,让他制成丸,再做道士打扮,找机会向陛下献丹。 “好。”季珣微微颔首,“快至上巳日了,陛下会往曲江设宴,以待群臣。你告诉他,那时,便是他的机遇。” “是。” 宋池允诺告退,临了也没忘替他关上房门。 他只摇摇头,心下思忖,陛下上了年纪,便沉迷于问道求仙,殿下身为储君,不劝着也罢,居然还主动求药,还偏偏大费周章地找毫不相干之人来献,真是尽孝也不愿留名。 殿下就是太老实,才不会讨陛下欢心。 此时,老实人季珣触动书架上的机关,步入一间暗室。 他自桌下暗盒里拿出两张方子,摊在桌面上。 一张便是赠予那人的,上书延年益气之效。 另一张,则是通脉养血之功。 看似是两张良方,可若是长久一同服食,便会长病不起。 若陛下缠绵病榻,届时太子监国……许多做不得之事,便能去做了。 上一世,他掣肘于一人之下,无力改变,今世断不会再袖手旁观,任其发生。 * 一连下了数日的雨,催生不少新绿,转眼间,草长莺飞,丝绦拂堤,又是一年春三月。 帝赐宴曲江,祭祀祓禊,一行人浩浩汤汤,自皇城往水滨去。 持盈随叶贵妃与六皇子坐在一辆马车里,一路上听着外面锣鼓喧天,分外热闹,自然耐不住性子想去看一看。 只见是一群稚子围着车舆拍手叫好,原是巫师载歌载舞,立于花车之上,伴着皇室车驾前行。 叶贵妃指着车舆,同身旁正牙牙学语的六皇子道:“那是你父皇所设,用以为天下百姓洗濯去垢,消除不祥。” 小皇子不明所以,只拍着手附和:“不详……不详……” 而后指向持盈,“姐姐,姐姐……” 持盈正欢快地望着外面,并没留意车内。 叶贵妃把六皇子的手拍掉,嗔怪道:“呸,谁教你这么说的?不许污蔑你皇姐。” 小皇子有些无措,哇地一声哭出来,口中念着,“二姐姐,二姐姐……” 持盈回过头来,心里明镜似的。 这话除了季思虞,怕是无人会故意教一个不足两岁的小孩子。 贵妃生气,是因稚子受人挑拨,自己同弟弟生气,那可就是小心眼了。 她转过头来,冲叶贵妃盈盈一笑,而后弯下身子,耐心哄道:“阿瑾,姐姐抱抱可好?” 小皇子止住哭声,跌跌撞撞奔向她。 她抱起季瑾,再次看向窗外:“来,姐姐带你看跳大神。” 小季瑾被车外的光怪陆离吸引,咯咯笑了起来。 她抿唇笑笑,亦随之看去,却总觉得其中为首之人颇为眼熟。 可她思来想去,上一世是万万认不得此人的,兴许是自己重活一世,记忆错乱了吧。 众人已至江畔,她亦随叶贵妃下了车舆。 自上次赠玉一事,她许多日未见贺九安,依着他的性情,今日定要同季珣一起。可她左顾右盼,目光寻觅到季珣车驾时,却只见他一人。 好巧不巧,他亦在回望她。 持盈自觉被他盯出了一身冷意,忙移开了目光。 她随着贵妃落座,不远处便坐着皇后贺氏。 她侧目细望,只觉得皇后端庄持重,温文尔雅,无论如何,也难同一个会给贵妃下药的妒妇联系在一处。 先前那些巫师早已舞毕,如今站作一排,谒见诸位贵人。 谁料皇后面上一贯挂着的笑容逐渐收敛,望着那巫师首领,沉了脸色。 “成何体统。” 下一瞬,那首领摘了面具,露出一张笑颜。 “姑母,哦不,皇后娘娘金安。” 不是旁人,正是贺九安。 晨日的金丝包裹着他,他行了礼,一双澄澈眉眼特地朝持盈所坐方向看过来,见她今日一袭青绿罗裙,腰间特地别着那日他赠的玉佩,与她会心一笑。 季珣下车时便瞧见她故意带着玉佩,此刻见两人对望,比之未和贺九安说清楚那日,心绪已是平和许多。 皇后温声道:“都已入朝拜官,怎地还一幅小孩子家的做派,净胡闹。你也是快要加冠之人了,如此不稳重,看届时哪家的好姑娘敢嫁与你?” 贺九安和煦笑着,回礼道:“娘娘取笑臣了。殿下既已加冠,却仍未选妃,天下的好姑娘无不倾慕于殿下,哪还能分神来顾及臣?” 说着,他晃了晃手中面具。 “臣只好自得其乐咯。” 持盈忽地想起来,上一世直至她身故,都不曾听见季珣娶妻的消息,不由得往皇后处多看了两眼。 这一看,却留意到,提及季珣及其婚事,娘娘似乎不大高兴,原本温和的神色骤然冷了许多。 难道……是娘娘谁也瞧不上吗? 皇后面色一冷,众人更是大气也不敢出,一时陷入静默。 叶贵妃一早知道持盈的心思,见缝插针地把持盈往外推。 “今日我家持盈与阿瑾在车舆上看巫师舞,看得可是入神呢!小辈们素来喜欢热闹,娘娘大人有大量,方才也只是提点贺侍郎,断无怪罪之意,对吧?上巳日嘛,本就该闹一闹。” 说着,她冲持盈招招手,“来,持盈,见过贺家哥哥。” 众目睽睽之下,持盈被叶贵妃突如其来的热情吓得有些不知所措,走至贺九安跟前,佯装两人并不相熟,福了福身道:“贺哥哥。” 贺九安知礼道:“公主妹妹。” 叶贵妃见两人如此上道,忙添了把火:“你们都是小辈,便别陪着我们这些人干坐着了。以往我们没出阁的时候,但逢上巳,可是要踏青拂柳,簪花舞乐的呢,你们快去江畔玩去罢!” “是,娘娘……” 贺九安有些意外叶贵妃的举动,却仍是应下,与持盈对视一眼,示意她跟上来。 两人还没走多远,各宫娘娘正叙话,谁料季思虞亦“噌”地起身,眸带不忿,惹得众人纷纷望去,等着她的下一步举动。 张贤妃知其不妥,反拉了拉她的衣袖。 思虞当即反应过来,却已是骑虎难下,只得巴巴望着两人一前一后走远,而后瞥到一旁静坐的季珣,转身同皇后撒娇道:“娘娘,思虞也想去玩。” 皇后撇了撇茶沫,打趣道:“持盈有贺家公子作陪,你无人同行,独自前往,又有何意趣?” “我……我……”她一梗,看向季珣道,“我可以同皇兄一起,还有……三弟四弟。说不定,说不定,届时,皇兄就遇上了心仪的太子妃呢?” 皇后咂了口茶,淡淡瞥他一眼,不轻不重地将茶盏放在案上,应道:“去吧。” 几人一同往江边走去。 思虞跟在季珣身后,踟躇着开口:“皇兄,上次那事儿是我不对,我不该在东宫外喧哗……扰了皇兄清净……” 他步履未停往前走,没特意等季思虞。 “你该道歉的,不是孤。” “可……可皇兄和贺公子都向着她,我不服气!”思虞跺跺脚,再次跟了上来。 “你不服气什么?你不服气孤的话,还是不服气贺隨心仪季持盈?” “我……” 季珣冷哼一声,言语间丝毫不留情面,奚落季思虞道:“呵,季持盈可是给他递了情信的。你连承认自己心思的勇气都没有,只会在背后搞些小动作,你还有什么好不服的?” “我……” 思虞更为语塞,却也愧于皇兄所言。 是啊,她贵为一国公主,怎连表达自己心意的勇气都没有? 如此不光明磊落的喜爱,一贯是她最为不齿的。 可她不知道的是,季珣看似在点她,其实更像是在点他自己。 连承认自己心思的勇气都没有,只会在背后搞些小动作。 又怎能怪持盈上一世随周辞远去北燕? 又怎能怪今生持盈心许贺九安呢? 归根结底,都是怪他自己。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如今跳脱出来纵观大局,才知自己多么可笑。 季珣正出神想着,不知不觉独身走到了江堤,却被人忽如其来泼了一身水滴。 初春的水仍有些寒凉,冷意蓦地深入骨髓。 一滴水沿着他的碎发滴落下来,砸碎了一句略显惶恐的清脆娇声。 “九安……皇,皇兄,你怎么来了?”
第8章 多忧何为(二) 季珣见她把柳枝往身后藏,俨然一幅觉得自己闯了祸的模样。 可她方才回头时,分明是带着笑的。 还是说,他已不是那个让她开怀之人? “柳枝沾露,祓禊去灾,本就是上巳习俗,无妨。” 他墨黑的羽睫再次滴下一滴露水来,却并不显得狼狈。 只是,这样的季珣,莫名令她觉得有些孤寂,仿佛一尊薄瓷,轻轻一碰,便碎了。 不行! 持盈眨眨眼睛,试图将那点子怜惜甩出脑海。 怜惜季珣,是她猪油蒙心的开始。 这一世,可断然不许再犯同样的错误。 春风扬起她的发,发丝纷飞间,她得体地弯了弯唇角。 “皇兄宽仁,不怪罪我就好。” 季珣的目光落在她唇角上,心神微动。 她举手投足分外客气,仿佛只是想尽快同他划清界限。 他不是读不懂她的刻意疏离,但他可以当做没瞧见,只若无其事道: “持盈,你随孤来。” 上一世,他只想避开喧嚣,寻一个清净地呆着,于是独身来到了江边的一叶残舟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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