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乐见这个结果。 至于为何乐见,是因张大人本追随于他,若思虞嫁予贺九安,表面上看,难免会削弱叶家势力,打破原本叶贺两家的微妙平衡。 可若是张大人颇为忠心,假意与贺家交好,实则仍为叶氏做事,得益的却是本就掌兵的叶家。 若叶大将军当真允了贵妃,那这一招以退为进,欲抑先扬,着实令她钦佩。 毕竟她能从此中想到之事,陛下不可能想不到。 如此一来,陛下万不会同意思虞与贺九安结亲。 果然,下一瞬,宸帝斟酌道:“不妥。” 持盈即刻向思虞处看去,却见她的小脸由红转白,右手紧捏着勺柄,似是欲把它捏成瓷粉。 这一句不妥,基本判定了此生她与他不会再有任何可能。 只听宸帝接着道:“思虞是朕心尖儿上的公主,朕还舍不得她早早出嫁,贤妃膝下就这么一个女儿,自是也想再多留她些时日。对吧,贤妃?” 贤妃附和着起身一拜,“多谢陛下体恤。” 宸帝顿时龙颜大悦,举杯大笑两声:“哈哈!贺卿是朝堂未来肱骨,婚事不可儿戏,既无合适人选,便改日再议!咱们继续宴饮!” 话音刚落,季珣蓦地起身,礼毕,双眸平静地望着宸帝,一字一句道:“陛下,臣有一合适人选。五妹妹,季持盈。” 接着,他自嘲一笑。 他没再同宸帝客套拉扯,只因他明白,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他若不一口气说完,怕是再说不出口。 这一声亦如春雷乍响,落在持盈心头。 她猛地抬首望向季珣,眸中满是震惊。 为何这话……偏偏是由他来说? 陛下持酒杯的手一晃,佳酿溅出些许,而后口中重复着季珣的话,“哈哈,持盈啊……持盈……” 酒杯一翻,他便趴在了桌案上。 众人一时哗然,一旁贺皇后轻轻扶着陛下,轻探鼻息,朝众人端方一笑。 “无妨,陛下这是醉了。” 宴饮继续,觥筹交错,持盈却没了兴致。 直至席散,她被宫人扶着上车舆时,却听见了身后张大人同叶大将军道谢:“多谢大将军筹谋,绝了思虞那孩子的念想。听贤妃娘娘讲,她在宫中整日打听着贺侍郎的踪迹。贺家那是什么龙潭虎穴,素来又与咱们不对付,纵然我信得过贺侍郎的人品,也断不敢把思虞托付给贺家啊……” 持盈把这些话收入耳中,并没有回头。 她忽地有些羡慕思虞,羡慕她有真心为她着想的亲族,羡慕她有平日里恣意妄为的底气。 她曾以为,叶贵妃的一封家书,全然是为她着想。却没想到,蝴蝶轻扇扇翅膀,便能吹起一阵明争暗斗。 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里,叶家赢得了张氏更深厚的仰赖,陛下保持了他心中最完美的制衡,那么……季珣呢? 他方才的提议在叶大将军之后,且叶大将军并未出言反驳。 很显然,这是他们二人商议之结果。 那么他在这场交易里,获得了怎样的好处? 持盈坐在车舆里,一手撑着遮帘,隔过人海,寻觅季珣的身影。 她看见皇后的车帘亦掀起一角,旋即雍容华贵的国母冲季珣温和笑笑: “珣儿,来母后这儿坐。” 季珣上了车舆,躬身行礼:“母后。” 还未等他起身,她便一改先前和善,从牙缝中冰冷如霜地抛出几个字:“你还知晓我是你母后?” 他一动未动,好似习以为常,敛声道:“儿臣不敢。” 皇后收敛了笑容,凤目含愠。 “不敢?本宫瞧着你自作主张得很!贺家就这么一个嫡亲女儿,你就这么一个表妹!你倒好,反手成全了季璇!季璇不过是一个不得宠的贵人所出,仰仗着皇子,才勉强得了嫔位。你让袅袅嫁过去,对她有什么好处?对贺府又有什么好处?那可是你舅舅唯一的亲女儿!自宸初立,贺家嫡女不是皇后,便是贵妃,你是想置母族的荣耀于不顾吗?” “回母后,对贺袅袅的好处,便是让她与心爱之人在一起,做个不愁吃喝的闲散王妃,自在一生。” “对贺府的好处,是自古以来,以女儿姻亲稳固朝局的悲剧,自袅袅起,不,自儿臣能做主起,便不再会有。” 他一边说着,一边没顾及皇后还未让他起身,掀起衣袍,便坐了下来。 他的身量比皇后高出不少,仪态端方,坐着与她对视,平白生出几分睥睨之态。 皇后被他一席话气得冷笑一声:“呵,你当真冷心冷肺,就是只养不熟的狼!今日宴席皆是朝中重臣,你言语间谈及袅袅与季璇私下定情之事,分明是言她与旁人私相授受,做不得你的太子妃!你可有想过你表妹的名声?” “这点名声要紧,还是嫁与注定一生不会相爱之人要紧?璇弟弟淡泊名利,素来不在意旁人言语,自会好好待她,而袅袅亦不是偏听偏信六神无主之人,她知道什么对她更为重要。难不成都要同母后一般,为了所谓家族荣耀,与心爱之人割席,却不能彻底放下身段奉迎陛下,诞下厌恶之人的孩子,又置之不顾,落得伤人伤己的下场?” 眼见车内气氛愈发剑拔弩张,季珣略缓声线道:“这样的悲剧,到儿臣这儿,也该结束了。” 皇后死死地盯着他,目光有些空洞,只觉得晚风将她浑身的血液都吹冷了,再流遍全身时,显得寒凉刺骨。 “你怨本宫,你竟一直在怨本宫。” 季珣缄口不言。 “你身为储君,竟如此天真!只想着真情?真情最不要紧!你可曾想过,你将来不立袅袅为后,另择旁人,旁人的母族必然会迅速崛起。贺家虽还有九安这个年少英才,但他毕竟不是嫡系所出,袅袅的嫡系兄长又无担起贺氏一族之能,届时外戚相扰,贺家没落,叶氏独大,再无人能挟制,这江山你如何坐得稳?” “那是儿臣之事,不敢拿来叨扰母后,令母后心忧。” “你!你当真不孝……” 他突然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疲倦自心底掀起,干脆全当她的骂声是耳旁风,眉头深锁,靠着车壁,不再言语。 她在外装出贤良淑德,他自然也可以装得恭谨谦孝。 只是撕开岁月静好的那层皮,内里冷暖自知罢了。 他回想起初见持盈之时。 那时,也是一场宫宴,不过是在冬日。 入宫已久的贺皇后在席上重逢了她的故人。 她当年断得决绝,那人心伤,便自请戍关十年,不曾回京,也不曾有书信往来。 没想再次重逢,他携妻赴宴,席间对其体贴入微,看都不曾看她一眼。 可陛下虽敬她,却不爱她。 她不由得去想,若是当初自己没有入宫,如今他身旁之人,会不会是她? 那时季珣还小,不明白情之一事复杂伤人,在席间仰头问了这样一句话:“母后,你为什么总是盯着那位夫人瞧啊?” 皇后一时大骇。 可叶贵妃因陛下许她从母族接一个女儿到身边抚养,心情甚佳,在陛下望过来时,快嘴道:“殿下还小,不懂。世间没有哪位女子,见到戚将军夫妇这般恩爱,还不心生艳羡的。” 陛下嗔她一眼,主动喂她汤羹,道:“难道有朕在,你还艳羡旁人不成?” 叶贵妃也是识趣,媚眼如丝。 “得陛下亲手喂食,这下,得轮到天下女子都来艳羡臣妾了!” 于是这件事便被遮掩了过去。 席散后,皇后却动了极大的怒,不由分说地罚他跪在奉孝门前思过。 他跪在冰天雪地里,并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心中满是惶恐。 可那时他想不出因由,便不得起。 雪落得他满身,膝下尽被雪濡湿,凝成了冰,是冻彻骨髓的凉。 正在他几欲失去知觉时,叶贵妃牵着一只鹅黄团子翩然走来。 一大一小的身影在雪地中驻足,片刻,那只鹅黄团子一蹦一跳地往他怀里塞了个颇暖的物件。 “漂亮哥哥,你为什么跪在这里呀?”
第11章 多忧何为(五) 女孩的话语飘渺在风雪里,他试图开口回应,喉咙一滚,却似含刀吞刃般地疼。 他说不出一个字,只能从皑皑茫茫中依稀分辨着她的模样。 她关切的面容揉杂着纷飞雪片,令他蓦地觉得周遭多了些萤烛之辉,给本冰寒彻骨的他,带来微末暖意。 季珣想,她应当就是陛下允叶贵妃带入宫中的小女娘,叶持盈。 只是今日后,便该姓季了。 持盈见他如此艰难,收敛了始终挂在唇边的笑容,抱着双膝蹲在他面前,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转身同叶贵妃道:“娘娘,这位哥哥好似病了。” 叶贵妃环顾四周,见偶有宫人路过,却只敢低下头来,匆匆离开,便知是皇后的主意,无人敢忤逆。 她走上前来,眸中有些不忍,微微叹了口气,仍是拉走了小持盈。 “皇后宫中之事,可不是你一个丫头片子能管的!还是快些跟我回去罢。” 持盈随着叶贵妃一深一浅地行在大雪中,却没忍住频频回头。她始终不能忘却那个在雪地中跪着的单薄身影,直至他缩成了一个小点,彻底不见。 她回到叶贵妃早已为她备好的寝殿之中安顿,屋内燃着无焰而有光的瑞碳,温暖如春。她却想起额头滚烫的那个哥哥,有些坐立难安。 她从紫檀木柜子里翻出件羽缎斗篷,虽只有她那般身量大小,也不似狐裘保暖,却也总抵得上他仅着一件冬衣。 她循着来路的记忆,朝他跪着的地方跑去。 季珣撑至极限,意识已然开始模糊时,面前忽地晃过一道鹅黄身影,接着,暖意便从他身后袭来,暂时遮蔽了风雪。 他颤了颤眼睫,发现仍是那个女孩。 萤烛之火在他心中勾勒成煌煌明月,女孩莹润指尖上下翻飞,为他系紧斗篷,杏眼弯成一双月牙儿:“哥哥,有我在,你就不冷啦!” 可寒凉早已入骨,又怎是一袭薄衾可解? 他在迷迷糊糊间,仍是昏了过去。 “哎,哥哥……哥哥!” 他意识里听见的最后一句话,便是持盈焦急地唤他,哥哥。 * 季珣下了皇后车舆,打算去养心殿问安,身后蓦地响起一道柔声呼唤。 “皇兄。” 那声音他再熟悉不过,正是持盈。 他止了步,等持盈跟上来,与她并肩行在宫道上。 四寂无声,唯有春风摇灯,吹得流苏轻晃,与人影一同在砖石上摇曳。 他在等着她主动发问。 持盈咬了咬唇瓣,终下定决心:“皇兄,今日你为何向陛下开口,成全我和九安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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