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丞相身为三朝元老, 自然知晓大势已去, 日后定是九安与陛下的时代,便也谨言慎行起来, 成为他稳固前朝的一把好手。 宋池见拗不过他, 只有些懊恼地垂了头。 季珣今儿心情不错, 注视他良久,见他颓丧,好心提点道:“你自小与朕一同长大, 自然知晓朕不是随心所欲之人。朕命你们佯装无异, 提前回宫, 自有朕的打算。” 宋池一愣:“陛下是说……” “总之,切记, 朕的车舆里不要坐人。” 他留下最后一句话,望着衣杆上飘摇着的轻纱,神光一柔,旋即转身上了楼。 他来北燕的这些日子,虽名为微服暗访,却带着宋池四处招摇,为得只有一事,引蛇出洞。 北燕暗探不认得王时,却不会不认得帝王心腹宋池,见了他,他们自会怀疑,那个与宋池同行的墨衣男子就是由他佯装。 由北燕回宸的路上,正是行刺的大好时机,他们怎么会轻易放过? 他故意不走,待宋池活捉了那些人后再行回宫审问,既能折北燕羽翼,又能保自身安全,何乐而不为? 至于私心…… 他捏了捏手中的那锭金子。 自是有的。 * 翌日,他带着那锭金子去了尚记钱庄。 “掌柜,烦请换些银子。” 掌柜已经头发花白,见了金锭,却眼疾手快地抓在手中,眯着眼睛打量了半晌,神色越发凝重,而后上下打量他一眼,警惕问道:“青年人,你这是哪儿得来的?” “一位姑娘所赠。” “一位姑娘?”掌柜提了提眼尾,绕着他细细打量一周,“那姑娘可常着黄衫?” “不错。” 他放下帝王架子时,总会渡出些儒雅的文气,显得谦恭有礼。 掌柜“啧啧”两声,小声嘟囔道:“想不到她今次竟如此大方,一出手便是一锭金子。” 路过的伙计瞥他一眼,笑嘻嘻地接话道:“这位公子较从前那些人比更为出众些,想来是最得娘子喜欢的罢。” 两人的声音放得极轻,可对于内力深厚之人而言,想要听见这些絮语简直小菜一碟。 他眉心微蹙,重复道:“最?掌柜的,你们口中说得这位娘子,难不成赏过许多人吗?” “嚯,公子是外乡人罢?”伙计面上洋溢着快活的笑,掐了掐手指道,“在这榆安镇,谁得了尚记行当的金子,都得来咱们钱庄兑换!你啊,已经是今年第三十三位了。娘子没什么零碎银钱,身上带着的最差也是金叶子,得了赏赐的人,自然都得到咱们钱庄来。” 他是今年第三十三位? 他不满地抿了抿唇。 “方便问一问,她是从哪里得来的银钱吗?” 这一问,反倒让两人机警起来,纷纷敛了口道:“不方便。” 他耐下性子,旁敲侧击道:“那这位娘子……可有许亲?” “没有……不过,你也别盼望着癞蛤蟆吃天鹅肉了,娘子虽未许亲,但是谁人不知她与旁人只是寻个乐子,我们老板才是与她最合拍的!你一个区区外乡人……就算你是皇帝,到了边城,也得礼让我们老板三分!喏,银子换好了,给你。” 他拿着一盒白银迈出钱庄,有些失魂落魄,并未留意撞到了一位老伯。 “哎!你这人,怎么走路不长眼啊。”那老伯故作柔弱地倒在地上叫嚷,却又拽着他的衣摆不肯放他走,“可撞死老朽咯,站也站不起来,走也走不动,全家老小还都指望着我呢,今后可怎么办哟!” “要银子是吗?”他不耐地冷声道。 老伯觉得四周无端生出一股威压,打了个寒噤,一双混浊眼睛却贪婪地望着他手中的盒子,点了点头。 “滚开。” 他无心与他纠缠,索性将一整盒银两都塞给了那老头。 老头喜出望外,从地上猛地跳起来,抱着盒子一溜烟地跑远。 他揣度着掌柜的话,没留意周围人艳羡妒忌的目光。 刚走没两步,便又遇见了一个倒在地上抱着他小腿的老头。 “哎哟,我的腰断了……” 这榆安镇的风气,怎么这般无赖? 简直是蛮荒之地,丝毫不知礼义廉耻! 他深吸一口气,压了压心中的火。 “我分明没有碰到你。” “不管!大家伙都看着呢!就是你撞得我!” “对啊!对啊!”周围人纷纷起哄。 持盈与尚隐一同来钱庄,刚下马车,便见钱庄面前围得水泄不通,乱作一团。 “这是怎么了?”她好奇道。 身旁男子轻笑一声,“这谁知道。大抵又是哪个倒霉蛋,惹上了那群碰瓷的。要不走后门?” “也只能如此了。”持盈微微叹了口气,转身往马车处走,“你也是,你是这钱庄老板,门前秩序自然需要你来负责,竟也不怕影响生意。” “姑奶奶,这只是我的一家分号罢了。再说了,榆安镇谁有您无面罗刹名气大啊?强龙不压地头蛇,您自个儿都不管,我管个什么?” 男子暗红衣衫,镶金佩玉,额间配一条金镶玉红梅暗纹抹额,一副富贵风流之态,先一步上了马车,正戏谑地斜睨着持盈,朝她递出一只手来。 “拿开你那整日摸钱的脏手。” 持盈嗔他一眼,没管他的手,自顾自地从小梯走,站于车帘前,下意识回望人群。 隔过重重人海,却瞥见了一抹被围堵在人群中央的熟悉身影。 她顿时愣在了原地。 啊? 被讹的人,竟是王公子? 她回头对尚隐道:“你把我的帷帽拿来。” “得,真是难得见您多管闲事。” 他一边嘴碎,一边将车中的帷帽递给她。 这帷帽做得极宽极大,只消带着,便窥不见一丝真容,也看不见里面的衣衫式样。 她随意带至发顶,拨开人群走了进去,将急于脱身,从而无奈往外递着最后一张银票的手给推了回去。 喧闹的人群逐渐噤了声。 “还有谁收了他的银票,还回来。” 她摊开手道。 她并未伪装声线,依旧是平静清脆的女音。 可奇诡的是,人人却都听她的话,颤颤巍巍地把银票交在她手里,而后拔腿便走。 季珣对这声音再熟悉不过。 怎会是她? 竟然是她? 他惊讶的目光锁在持盈身上。 待人群散得差不多,再无人交还银票时,她将那一叠银票悉数塞回他手中,道:“若不是一方恶霸,在外就别露富。难道还需要我教你吗?” 他捏着那一叠银票,艰难地从口中挤出一个字来:“你……” 南宸与北燕各自以京城为政治经济中心,正所谓天高皇帝远,两国对于边陲之地,皆只看重军事,至于旁的,便有它自己的一套生存法则。 譬如这尚记钱庄背后的老板尚隐,神龙见首不见尾。 不知是何背景,家中历代手握两国的盐铁茶经营权,黑白通吃,在这样的地界,就是掌握了百姓的命脉。 方才他听那二位说她与尚隐关系匪浅,那些金子银票自然不在话下,心中本就有些不是滋味。 如今看着她带着帷帽出现于此,更是讶异。 这些年,北燕的黑市交易迅速崛起了一位风云人物,常带帷帽出没于黑市之中,无人知其容貌姓名,只知名号“无面罗刹”。 而如今,这个“无面罗刹”,便活生生地站在他眼前。 他简直有些不敢置信。 “啊,哈哈。”持盈干笑两声,拉着他走回钱庄,扯下帷帽心虚道,“你别多想,无面罗刹可不是我。” “不是你?” 他望着那被她撂在桌子上,与她身高刚好契合的帷帽。 “真不是。”她摆摆手,见尚隐带人而来,往他身后与自己身量大小差不多的女子一指,“是她。” 说罢,她心虚地咽了一口唾沫。 不知为何,她总是想让他以为,她不曾变过。 “我方才在马车上,见你受困,便朝她借了这帷帽来替你撑一撑场子,你说是吧?尚老板?” 她弯起眼睛笑了笑,其中威胁不言而喻。 尚隐打量一番面前的墨衫男子,随口应道:“是是是。” 旋即笑眯眯问持盈道:“阿盈,这谁啊?是你的老相好?还是新欢?” 持盈一哽。 “他……他是我朋友。” “哦~”尚隐阴阳怪气地应了一声,“原来是你的故国之友啊,远道而来,有失远迎,实对不住。这样吧,今晚我做东,给你的这位……朋友接风洗尘,如何?” 季珣迎上他的目光,只觉得其中宣示主权的意味再明显不过,可持盈却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道:“要做东,也是我做东,有你什么事?” 她许久没有这样无所顾忌地同他讲话了。 他一时有些失落,微微垂下眸子,盯着面前的茶盏。 “王公子,你……今夜可有空?” 果然,她对着他,便只剩下些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
第72章 柳暗花明(六) 季珣回望着她, 并未第一时间给出回答。 如果这个邀约是自她口中说出来的,哪怕是刀山火海,他也不会推辞。 可偏偏是她身旁的那个男子。 三个人的世界, 总归显得过分拥挤了些。 见他并不应承, 持盈牵了牵唇角, 佯装无谓同尚隐笑道:“人家也有自己要做的事情,又不同你一样,整日游手好闲。” 红衫男子蹭地站起身来, 反手指着自己,同她嬉闹道:“我无事可做?拜托, 你讲讲道理, 为了能早日来榆安镇, 我可是连夜赶路的!” “那可不是要连夜!从边城赶到镇中也就一个多时辰的路程, 再牵一匹好马,怕是比平日里吃酒的时间还要快些……” 她嘴上依旧不饶他。 “我不管!他既然不领情, 那你不如请我吃酒罢, 为我接风洗尘,我可不会驳了你的面子。” 尚隐一边同她嬉笑, 一边深深望了他一眼。 “好好好, 请你。” 持盈也懒得同尚隐纠缠, 起身往外走去。 “就在那间你常去的食府罢,要顶楼的客房!” 尚隐的声音响在身后,而她只想赶紧走掉, 远离王时。 先前出手相帮, 是念在昔日之恩, 可她着实不想他再参与到她的事情中来,尤其是关于尚隐的。 她随着掌柜去兑银子, 屋内便仅剩尚隐与季珣。 尚隐直直盯着他,良久,率先开口道:“这位公子,我不知道你们过去究竟有什么渊源,我只问你一句,你可心悦于她?” 若他今日没披这层假皮,他定然会毫不犹豫地答是。 但他如今是“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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