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字一句,说得平缓,沉静。 陆执听得出来,感激是真心。可惜,厌恶也是。 被拒绝的次数多了,陆执心口处渐渐涌上来的痛楚竟然让他不觉疼痛了,只是喉中咽下的猩甜提醒着他,他好像真的要失去她了。 陆执凤眸浑然不觉,他甚至忘记自己是怎么抬起手臂,怎么放沈灵书走的。 马车走后,凌霄担忧的看着殿下,却不敢上前。 小夫人的话字字诛心,连他听着都替殿下觉得疼。 陆执茫然的看着远去的马车,刚刚那话如一柄锐剪狠狠绞着他的心肺,初始不觉,她走后那股撕裂般的疼才渐渐蔓延。 那场时隔两世的雨,将他淋得浑身湿透。 陆执狠狠拧着心口,终究是脊背躬了下去,猛地吐了一口血。 喉咙吞咽,似刮了刀子一样疼痛难忍。 他眼神看着地面上一滩鲜红血渍,满脑子想的却是他曾经带给她的伤害。 除了无尽的悔恨和痛苦,他好像什么也做不了。 “殿下!殿下!” 陆执疼得脸色扭曲,再听不见身侧风声,心疾复发,跌在了地上。 —— 回到台县时,已是黄昏。 刘婶情绪不太对,沈灵书强忍着痛驱车回到了家,下车时,她身子发颤,一双白嫩细致的掌心满是被粗糙缰绳磨破的伤痕。 “小王,今日多谢你,我先回去了。”刘婶没有看她的手,低头道谢后匆匆回家了。 沈灵书站在篱笆前看着刘婶的背影,咬唇凝望。 她知道自己和陆执说的那些话被刘婶听见了,刘婶自然也听见了陆执直呼自己的名姓。 她和刘婶相识三年,最后全都是假的,刘婶能有如今的反应,没抬声质问她已经不错了。 罢了,晚些时候她做些果子再来道歉。 掌心的刺痛绵密,不断传来,沈灵书疼得皱起黛眉,推门快步回屋,唇边轻声唤着:“采茵,快去帮我拿药箱。” 东厢内,小妹和岁岁刚用过饭,两个人正窝在榻上玩磨喝乐。 采茵摊开沈灵书的掌心,忍不住失声娇呼,细皮嫩肉的指节被磨得鲜血淋漓,甚至缰绳的碎屑都嵌到了皮肉中。 她声音急得发颤:“姑娘,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弄成这样啊?” “小事,先帮我上药吧。” 沈灵书无奈笑笑,“只不过做饭的事儿还要麻烦你了。” 采茵心疼得直跺脚,一边去拿纱布,一边嘟囔道:“姑娘说什么呢,奴婢本就是伺候您和小主子的!” 沈灵书看着日渐长大的采茵,眼中温情,她早已把采茵当做了家人。 “姑娘,您忍着点。”采茵拿着药酒轻轻涂抹着,可饶是她动作如此轻,沈灵书还是疼得湿红了眼圈。 上完药后,沈灵书把刘小妹喊了过来,小妹不过十岁岁,生得瘦瘦小小的,肤色随了刘婶,偏黄,看向自己的眼睛怯生生的。 沈灵书心头一紧,把小妹此刻的局促不安归结于失去了父爱。 她心底盘算着,岁岁不能没有爹,这件事该提上议程了。 “王姨,我娘呢?” 沈灵书温声道:“你娘在家呢,但是她今天有些累了,在姨姨这用过晚饭,姨姨送你回家,可好?” 小妹点点头,很听话乖巧。 用过晚饭后,沈灵书装了一盒采茵做得果子,带着小妹出了门。 推开堂屋的门时,沈灵书侧眸看过去,刘婶家竟然没点蜡烛,檐下的红灯笼被风诡异的吹着,泛着猩红的光晕。 沈灵书意识到了不对劲,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她带着小妹快步出了院子大门,朝隔壁走去。 “刘婶,刘婶?” 沈灵书想推门,却发现篱笆上落了锁。 那股隐隐的预感顿时成了真,刘婶自己出城了! 她疯了吗?! 下午才遇到那种事,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自己就走了? 瘟疫接连传染,城里城外已经开始出现不少流民,现在的城外,无异于能吃人的炼狱, “娘子,我娘呢?” 小妹的声音游荡在寂静的乡间,带着一丝期待和无措。 沈灵书下意识安抚她的情绪:“你阿娘有事出去了,小妹先随我回家等等,好不好?” 小妹懵懂无知,只问道:“我娘还会回来么?” “会的。” 沈灵书骗人的声音毫无底气,连她自己都不信。 夤夜涌动,雾上枝头。 沈灵书撑着一盏暖黄色的灯火,以手支颐,杏眸困倦,身后架子床上,帷幔轻合,采茵哄着岁岁睡着了。 小妹一直哭,沈灵书没办法,便只能陪她在这等这。 她有种预感,刘婶出不了城。 晌午回城时,城门已被府衙的官兵设了卡口,此时又值人定,她肯定出不去的。 更漏落到了子时,沈灵书打了个寒颤,隐约听见有人在敲门,门外的声音咽在风中,一声比一声微弱。 沈灵书披上薄氅推门出去,夜凉如水,冻得她身子微微发颤。 “什么人?”她警惕的看着门外,低声问道。 “别过来!” 篱笆外突然发出的声音,让沈灵书顿住了脚步,她美眸渐渐凝住,看清了来人,是刘婶。 “刘婶!你终于回来了,小妹一直等你,等得直哭,你怎么不进来啊?” 刘婶拿衣衫紧紧捂着唇,虚弱的声音闷闷传来:“小王,你别过来,离我三丈,拿锦帕捂好口鼻,我,我怕是不行了……” 沈灵书下意识后退几步,端凝着刘婶的神色,眼神虚无,面色红烫,莫不是染上了瘟疫? 刘婶神色很痛苦,又似乎带着解脱,往日里精气神倍足的嗓门也有气无力:“小王,我实在是惦记着他爹,我,我出城的时候途径了几个乞丐,他们朝我走得近,问我要钱,我拼命跑,可越跑身子越虚,我怕是被传染上了。” “刘婶,您别怕,明日一早我便去请大夫,你这就是普通的风热,一定会没事的!” 刘婶摇头:“我自己的身子我知道。等我死后,我屋内灶台底下埋着一个箱子,有我这些年积攒的一些体己钱,还有他爹寄过来的贯钱,你,咳咳……你替我把小妹送到安济坊,交给坊主几年的贯钱,剩下的给小妹,待她及笄后,日子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刘婶,您别说傻话啊!” 刘婶没有再答她,只勉强站起了身子,缓缓朝自己的家走去。 她走得缓慢,痛苦,宛如行将就木的耄耋。 沈灵书看得触目惊心,捂着口鼻的帕子骤然松落,掉在了地上。 里屋内,采茵穿着披风走出来,语气惺忪:“姑娘,怎么了?” 沈灵书脊背一凉,顿时惊呼道:“别过来!” 采茵懵然道:“姑娘?” 沈灵书刚和刘婶接触过,她没见过这场瘟疫中传染的人,可刚刚刘婶的样子实在让她害怕,虽然她退了三丈,可她不敢赌万一,若是真染上了,那岁岁…… 沈灵书打了个寒颤,眼中惊惧交加,不敢再想下去。 “刘婶好像染上了瘟疫,我刚与她接触过。采茵,你带着岁岁,明早就去请大夫,一定一定不要来西厢房!” 交代完,沈灵书目送采茵回了东屋,这才抬步往回走。 夜色浓郁得化不开,她倚在罗汉榻上,一点点感知自己的体温升高,感知喉中有化不开的咳嗽,感知到意识有些恍惚。 她紧紧掐着双手,试图通过疼痛让自己清醒,执笔写了封信 天际才悬了一抹浅绯色的鱼肚白,沈灵书支应不住那近乎撕裂般的疼痛,失去了意识。 “姑娘!”王家小院发出一声凄厉的女声。 采茵看着西屋门牗下滑出的一封信,跪在了地上,眼中落泪。 与此同时,县令府也乱成了一片。 昨夜不知从何处窜出好多乞丐,守职的官兵全力追捕,虽都收将入狱,可那几位官兵无一例外,都染上了瘟疫。 赵绥远急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大掌狠狠拍向桌子,怎么好端端的出现这么多乞丐,被抓到前这些乞丐又接触了何人,这伙人四处蹿腾,那岂不是整个台县已经岌岌可危,变成一座活死人城? 不成,这绝对不成。 正逢周管家过来传话,“大人,太子殿下传召,让您即刻过去。” 赵绥远忙扶好了官帽,出门前,他压低声音交代下去:“立刻安排两辆马车,一辆装府中细软,一辆为夫人和琛哥所用,立刻送他们出城!” 周管家茫然无措,问道:“大人,可是出事了?那其他的姨娘怎么办?” “自生自灭吧。”赵绥远匆匆留下这句话后朝蕉院走去。 西跨院内,赵琛立在红木嵌绿松石屏风后,语气春风得意:“这次的事干得不错,吩咐下去,给死去的那个人家里五十贯钱,其余每人二十贯!” 下人顿时领命,复又道:“公子这招做得绝,昨夜让那伙子流民找了几个感染瘟疫的乞丐扑向刘家婆子,那刘家婆子果然拖着病体去找王娘子交代后事,今晨小的去看,王娘子已经感染上,隔离开了,不出五日,她必死无疑!” 赵琛冷笑,阴狠的眼神看向窗外的鸟语花香,敢拒绝她,敢拿太子殿下的身份压制他,那就去死好了。 不过是一个生得美艳的寡妇,难不成,这整个台县,润州府,还缺女人不成? 当日跪在太子身前的耻辱,他一定要洗涮干净! “可是公子,王娘子是传染上了,那几个乞丐不受掌控,眼下整个台县怕是也有大半传染上了,这……” 赵琛慢悠悠道:“无妨,那是太子殿下该考虑的事情。若这场瘟疫遏制不住,整个江南沦陷,那即便他贵为太子,也难辞其咎。难道,御史台还会不参他一本么?” “公子英明,小的这就去办。” “记住,要把那刘婆子感染的事大肆宣扬出去,还要把她夜半子时去同王书接触的事一并传扬出去,她们那个街道住着十来户人家,到时候就算我爹不派兵将她带走,那左邻右舍也会忍不住蠢蠢欲动。” “是!” 蕉院内,太子负手立于床边,神色冷峻,看着县令府不断出入的官兵,那一贯沉凝的面色也有了一丝裂痕。 仅仅一夜,台县沦陷大半,这瘟疫的传播比他想象的还要快。 陆执抬眉,沉声问道:“祁时安还有多久能到?” 凌霄想起昨夜飞鸽传书,严谨道:“最迟明日一早。” 陆执又问:“太医呢?宫里可有回信?” 凌霄摇头:“上次殿下给长公主递的信中一并请了太医,但是信鸽估计还未到上京。估计,估计就算信到了,等御医来后也要半月。” 陆执揉了揉眉心,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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