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半碗粥下肚,姒云心满意足,轻舔了舔唇角,发出餍足的喟叹声。 正想起身再来半碗,虚掩的门无风自动,一道人影照着初升的新日疾步而来。 “在做什么?” “大、大王?”听出周王的声音,姒云心头一颤,下意识转身,又连忙放下手中碗筷,退出几步,屈膝道,“云儿见过大王。” 春日斜落,勾勒出少年天子颀身玉立,翩翩模样。身后落英起舞,迎着春日拂过堂下,翩跹衣摆,久久不愿落定。 几步之遥,姒云下意识抬起头,撞见他深不见底的目光,心头微微一颤。 桃木屋如是偏远,周王怎会出现在此处?这儿莫不是周王的地方? 还是和那后花园的莲花池一样,是周王宫里的忌讳? 纷纷思绪没能厘清,门边之人倏地跨出半步。 “你的衣服?”他沾了夜凉的目光寸寸扫过姒云周身上下,瞥见桌上那满是泥泞的包袱,冷意倏忽席卷周身。 姒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身上泥泞,正揣度梦游的借口能不能用,门外之人像是倏忽收起了满身冷意,若无其事踱了进来:“云儿昨儿个没用晚膳?还是宫里的饭菜不合胃口?” 任谁见她现在模样,怕也能将昨日之事推出个七七八八,可他却闭口不提,如此轻拿轻放,反让姒云心头打鼓。 她下意识抬眸偷觑,见对方神色如常,又不自禁看了看身旁热气腾腾的灶台,试探道:“天时尚早,大王可用过早饭了?若是不弃,”她伸手指向灶台方向,“不若用些云儿做的粥?” “粥?”看清桌上那一黄一绿,周王眼里浮出诧异,“这是?蒌?” “蒌?”姒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原来是指芦蒿。 姒云颔首:“大王可曾用过蒌菜?这个时节的蒌茎最是鲜美,配粥刚好。” 周王剑眉微挑:“云儿喜吃野菜?” “也不是喜欢吃。”姒云眼里漫出些许笑意,摇摇头道,“云儿幼时在田间住过一段日子,那时常见农人采摘野菜,因而认得一些。” “原来如此。”周王望向满园桃树,迟疑片刻,忽然道:“这园子里能食用的野菜多不多?云儿认得几种?” “方才瞧着,三四种总是有的。” “既如此,”他眸光忽闪,淡淡道,“这园子荒着也是荒着,云儿若是欢喜,日后便交由云儿打理,可好?” 姒云陡然抬眸:“大王,这?” “云儿昨夜去了何处?”不等她质疑,周王忽然又变了脸色,看着她的眼睛,冷声开口。 姒云一怔。 方才不闻不问,等她松懈后又突然开口,是他性情多变,还是因为她的一举一动早在对方眼皮子底下? 余光里映入满园灼灼,想起那几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树中人”,姒云倏忽蹙起眉头。 敢与只手遮天的大宰皇父一争高下,周王不会全无准备。 那些树中人莫非就是他的耳与目? 晓色渐欲迷人眼,晴丝漾入眸间,照出一双瞳仁皎皎如晚星。 姒云福至心灵——周王是在给她一次自呈其情的机会。 “大王,”她目光一顿,福身道,“云儿有一事禀报。” 新日跃过山巅,拂过松风万里,洒落镐京里外。炊烟袅袅桃林深处,堂下落影成双。 行完大礼,姒云在周王之后落座桌旁,徐徐道:“大王明察秋毫,想必早已洞察,自那日落入沣水之后,云儿便不忆前尘,甚至忘了自己是谁。” 桃木桌另侧,周王似漫不经心拨弄着腰间桃木串,眸光微闪,不置可否。 姒云抬眸看他,坦诚道:“因不忆过往,云儿对宫外之事充满好奇,昨儿个听宫人提起召和门边有个门洞能容童子出入,姒云心心念念,不若趁夜半无人出宫看看。此行于理不合,还望大王降罪。” 春风挟着桃花瓣翩落堂下,灶膛柴火发出噼啪声响。 若有似无的桃花香里,姒云看见周王微微掀起的眼帘,清冷里若有希冀,仿若漫漫长夜里高挂天际的长庚星。 “既出得宫去,又为何要回头?” 门廊里落下的光亮将桃木屋堂下切成明暗相间的两半,周王所在之处恰在暗里,加之眼帘微垂,姒云看不清他瞳色,一时只当自己生出了太过离奇的错觉。 好似她的试探和出走被洞穿,却又被纵容。 好似他的目光透过这身世无其二的皮相,照见了那缕不为人知的异世游魂。 姒云下意识错开目光,沉吟片刻,轻道:“云儿虽不忆前尘,但自有记忆以来,观大王之待云儿,却不似为美色之故。云儿想,许是之前应承过大王什么,只还不曾践诺,若是就此离去,岂非陷大王于为难?” “因为,朕?” 低沉音色裹挟春风落入耳中,如同成百上千只小银铃错落敲叩心门,听得人心尖发颤。 莫道春风好,乱人心曲千万端。 姒云按下心中云涌,思量片刻,又道:“还听阿洛提起,因着大王开恩,褒国才能安然无恙。若是云儿一走了之……” “此事并非如你所想。” 姒云下意识抬起头。并非如她所想? 褒姒的进宫另有隐情? 圆桌另侧,周王已经徐徐开口:“珦大夫受人怂恿,于大朝时妄议井田制。大宰坚称祖制不可违,朝中上下同声,朕别无他法,只得下令严惩褒珦。因你之故,朕才寻得由头放他回褒国。” 姒云两眼圆睁:“大王本就不想严惩珦大人,只是迫于百官施压?” “你认识?”周王眼里依稀若有诧异,很快又暗敛,摇摇头,突然道,“云儿不怕朕?” “怕?” 晴光拂照,周天子清俊又分明的眉目渐次出现在光下,清晰展露在她面前。 西周史料不全,后世人眼里的周幽王步步都是错。 可若是细论她眼里的周天子,初相识时只当他是个喜怒无常的疯子,好心推拿却险些给自己带来杀生之祸,而后知晓他幼时的经历,知晓山川林泽税的内情…… 周幽王似乎并不如同稗官野史笔下那般不堪。 诚然,她如同每个无从选择的普通游魂,惧怕未知,惧怕人命如草芥的乱世,更惧怕注定却无可抗拒的命运,可若说惧怕眼前这个晨光里的少年,又未免有失偏颇。 “大王能在褒宫安枕,能为云儿干发,能在此时与云儿平坐同食。” 她歪头看向周王,四目交接,眼里倏忽漫出潋滟笑意。 “云儿为何会怕?” “那日在和宁宫?” “那日是云儿之过。”姒云摇摇头,“忘却前尘,也忘了大王的忌讳。大王从来谨慎,可那日误以为云儿是刺客,却也不曾痛下杀手。” 晴丝漫入,姒云笑靥舒展:“云儿不怕大王。” 莫问春风何处起,动人心弦不问端。 桃林风簌簌,一墙之隔若有子规初啼。 周王陡然醒转,抬眸望了望天色,起身道:“天时不早,朕先……” “大王!”生怕战事拖延再生变故,姒云下意识拉住他衣摆,脱口而出道,“伯士之事,大王可否听云儿一言?” “你说什么?”周王步子一顿,望向她的目光陡然一凛。
第12章 “云儿亦想劝朕御驾亲征?”周王话说出口,房中气氛急转直下。 一抹春光掠过堂下,姒云倏忽回神,惊觉自己的失言,松开他衣袂,连忙摇头道:“云儿失言。如大王所闻,云儿来自褒国,是以对犬戎一族亦稍有了解。” 堂下细风阵阵,杳无人声。 见周王并不反对,姒云稍作忖度,继续道:“云儿自小听闻犬戎族人生性残暴,对族人都鲜少手下留情,何况周人。何以伯士大人被俘后,他们一不杀人灭口,二不长驱直入,反而一反常态地提出议和?” 周王的神情做平复如常,仿若蒙着晨雾的目光逗留在她身上许久,若有所思,却不发一言。 姒云低垂着头,眼前除却周王的祥云纹布履别无他物,无从判断他的反应,姒云鬓边渗出细细密密的汗,肩上如负千斤,迟疑片刻,又道:“云儿猜测,此事或许另有隐情。” 凝眸许久,周王的眸光微微一颤,眼帘下垂,淡淡道:“坐下说。” “诺。” 姒云不敢耽搁,落座的同时,心中揣度已如连珠放炮般脱口而出。 “云儿记得曾听子叔几人提起,镐京已数月不曾落雨。犬戎在镐京以西,镐京尚且无雨,犬戎族地只会更甚。云儿想,他们擒拿了主帅却裹足不前,怕并非改变战术,而是后备军需不足,无法支应他们长线作战。” 周王垂敛着目光,颔首道:“不瞒云儿,看出此事之人不少,只苦于没有破局之法。云儿既看出了端倪,不知可有良谋?” “若是应允他们所求之物,征收林泽税事小,惹民怨沸腾事大。”姒云眉心紧蹙,神情凝重道,“再者,若是让他们得了甜头,来年再逢旱事,他们必会如法炮制,卷入重来,经年反复,恐成后患。” 周王依旧低垂着眼帘,沉吟不语。 思忖片刻,姒云倏地抬起头,正色道:“大王,八师虽远,声名依旧能够震慑。云儿浅见,不如修国书两封,一封让申侯带去犬戎,一封由虎贲快马加鞭送往成周。” “申侯?”周王抬眸,眼里若有不解,“为何是申侯?派他去犬戎作甚?” 姒云一怔,她忘却自己是在哪里看来的信息,说是西周覆灭之时,申国之所以能和犬戎达成同盟,是因为两地毗邻,他二人祖上早有姻亲之好。 放到眼下,耳目遍地的周天子尚且不知此事,她要如何解释自己的未卜先知? “许是云儿记岔,依稀听谁人提起过,申侯祖上与猃狁有姻亲之好。”她抬眸偷觑对方,小心试探道,“云儿想着,犬戎作乱已成祸患,派申氏族人前去谈判或能事半功倍。若能与之达成同盟……” “云儿想让我大周降尊纡贵,与之同盟?”姒云话没说完,周王冷然开口。 姒云一顿,后知后觉周王莫不是抵触“同盟”两字? 似乎也不难理解,周人从来认定自己是“中国”,是“正统”,举目四海之内,唯有周王是“天子”。蛮戎狄夷之类,如何配与我泱泱大周平起平坐? 姒云眸光忽闪,她虽不能苟同此等种族贵贱之论,却也清楚此间不同于现世,是非尊卑观念的改变非一朝一夕。 “云儿言错。”她连忙低头,轻道,“云儿的意思是,大王不如让申侯前去知会对方,若是伯士大人安然回朝,十月丰收之时,大周愿以五谷万石作为谢礼。若不然,成周八师亦会于彼时恭候。” 四下倏忽杳然,桃木屋内只剩春风绕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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