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云眸光忽闪。眼前人信步闲庭,姿态从容又自在,实在不似信口开河。 莫非原身真有个相好? 少作沉吟,她抬眼望向虢石父,眼底噙着笑意,淡淡道:“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与她浪费时辰周旋许久,又数次提起有把柄在手,虢公鼓今日必有所求。 姒云心下笃定,莞尔道:“梨花海棠满庭院,春色正当时,大人留我在此,莫不是想与妾身夜半对酌?” 虢公鼓神色微沉,拂袖道:“夫人平日事忙,莫不是忘了那日苦求老夫不要告知大王此事时,应承过老夫什么?忘了也无妨,”他大步走回堂前,身下的花梨木椅因着不期而至的冲撞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响。 “夫人为褒国万民自请入宫,此间高义,世间男子多不能及。夫人如此重情重义,可曾想过今日之举不仅会陷我虎贲军于不能,还会让褒宫上下陪葬?” 虢公鼓声色低沉,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还有远在千里之外的褒国子民,自此之后不得不历经战乱,流离失所,乃至无家无国,如此境况可是夫人所求?” 若有晚风拂过窗棂,纸糊的窗子扑簌簌作响,姒云的心跟着一颤。 她有意无意不去追究、不曾细思的后果终究被人赤裸裸摊开在眼前,容不得她逃避。 “褒姒”是因褒国挡不住大周铁骑,为平周王怒火,不得已才出的下下策。后妃脱逃,该当何罪? 虽说她只是异世来的游魂,大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是来日蛰居避世逍遥地时,听见误闯其中的“武陵人”提起褒女误国,千里焦土连年战火皆因她一人而起,桃源村中人还能否泰然自若? 自始至终无甚表情的贴身侍婢姒洛,操持褒宫上下的木兰与木槿,不曾照面但终究血浓于水的大夫姒珦……若是都因她而身死魂消,她能否承受得住? 窗边花影扑簌簌摇颤,案头烛火愈烧愈旺。 几步之遥,虢公鼓看清她眼里一闪而过的松动,眉心微微舒展:“夫人且记得,回去之后,劝大王一句,今日局面,非大王亲征不能解。” 今日局面?亲征? 姒云从一时的怔忪间陡然回过神,眸光忽闪。 周旋许久,虢公鼓终于切入了正题。 只是周王宫上下歌舞升平,并不曾听闻什么战事。 她若有所思,忖度片刻,抬眸朝虢公鼓道:“召公老当益壮,伯士正当壮龄,何时需要大王亲征?” “夫人不知?”虢公执起水杯的动作微微一顿,眼里若有愕然,“听闻自晋封之日起,大王日日流连褒宫。此事与褒国有关,大王不曾告知夫人?” 事关褒国? 姒云脑中思绪飞转。 褒国位于周国以西,若说战事相关,难道说……“是犬戎?” 虢石父重重搁下水杯,眼底若有寒意一闪而过。 “大王初承大统之时,朝中动荡,不得不仰仗大宰皇父与晋侯才能安坐明堂。只不成想,自那之后,朝中上下竟以大宰马首是瞻,国之大事,先问大宰,后问大王……为于军中树立起威信,今岁开春之时,大王力排众议,任伯士为将,率宗周五师齐伐犬戎,谁知……” 老臣新君,历朝历代皆如是。 白虎像下,两鬓斑白的老将一声长叹,捻着胡须道:“伯士被犬戎所俘,迄今已半月有余。犬戎让人递话,要大王让城三座,良田万亩,黄金万两,才会放伯士还朝。” 若是置之不理,周王室颜面无存不说,“新君立威”将会变成一场彻彻底底的笑话,皇父之势愈发如日中天,周王想要夺权会越发艰难。 可若是应下犬戎要求,对方要求的良田百亩、黄金万两又要从何而来? 现如今的西周风雨飘摇,厉王时期已经动摇国本,宣王中兴只是一时只盛,不足以改变大趋,姬宫涅承下的大周满目疮痍,早已为连年征战所累,加上自然灾害不断…… 姒云眼前倏然闪过初见那日,少年天子颦眉若蹙,秉烛夜读的侧影。 他日有所思,夜不能寐,是为博美人一笑,还是在忧心西方战事? 明知弊大于利,还一意孤行的山川林泽税,是为骊山行宫,还是为救被困犬戎的伯士? “伯士被俘之事,”少顷,姒云徐徐开口,“朝中有几人知晓?大宰皇父可知内情?” 彼时在后园莲池旁,嬴子叔说,“大王欲税,大宰不允”,大宰不允是不知周王欲税的内情,还是另有情由? “群臣上书先经卿事寮,再入乾和殿,他如何会不知?”虢公鼓冷声开口。 “那朝中频频提起的山川林泽税之事?” “他自然不允!” 虢公鼓沉声打断,映着烛火的眼底倏忽掠出几丝凛冽。 “如今朝中只剩虎贲一师,成周八师又鞭长莫及,大宰知道大王一不会轻易离朝,二不愿天下人知晓伯士兵败之事,是以只能寻些不相干的名目征税,譬如他频频提起的山川林泽税。只是这些名目终究不得民心,大宰为全他的贤臣之名,自然严辞力拒。至于武将伯士的性命,从来不在他考虑之内。” 可周王不能不虑。 姒云感同身受少年天子的左右为难—— 若是置之不理,同去的五师将士寒了心,边地将再无宁日。 可若是不顾朝臣群谏,执意征收山川林泽税,惹民怨沸腾,亦非长久之计。 老臣恣睢无忌,新君羽翼未丰,天下共主周天子,听来煊赫无双,原来和她一样,置身樊笼,身不由己。 春月西落,窗外冷风簌簌,漫漫长夜若无尽头。 许久,案头烛花发出噼啪一声响,姒云回过神,抬眸看着虢石父,沉声道:“虢公又为何想让大王亲征?” “犬戎犯边,我虎贲如何能置之不理?”虢公鼓一派正义凛然,“再者,伯士虽被俘,五师主力仍在,若是大王亲征,必能让五师声势大涨,将犬戎贼人一举拿下。” 既然如此有理有据,又为何不直接上书周王,而要如此大费周章,经由她给周王吃枕边风? 大宰皇父所求是贤臣之名,眼前之人,他所求又是何物? 姒云眸光忽闪,心如明镜。 若是周王亲征失利,不明真相之人只会相信稗官杜撰——奸妃褒姒狐媚惑主,怂恿周王亲征,酿下灭国之祸。 若是周王大败猃狁,逆转战局的虎贲自此声名显赫,眼前这位两鬓霜白的虎贲之首或能一步登天,立时被拜为上卿也未可知。 生逢乱世,谁人不为己? 身为误入此间的旁观者,姒云比他看得更清楚,眼下的周天子根基未稳,朝中权臣当道,贸然亲征实非良策。 “虢公之意,妾身明白。” 她举起仍被桎梏的双手,示意他解开的同时,淡淡道:“天时不早,还请虢公先送妾身回宫要紧。” “夫人深明大义!”虢公鼓大步上前,一边替她松绑,一边道,“夫人私下出宫之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夫人若是不弃,不如依原路返回?” 姒云:“……好。” 带着满身泥泞回到召和门前时,长庚星已高悬于顶。 春竹迎风绕,依依宫墙柳如故。 姒云拂了拂身上的尘土,举目望向浮光掠影的三乾殿方向。 莺梭织柳,又是一日好春光。 “系统?”她站在贺兰山石旁,迎着料峭的的春风默念。 「?」 “走事业线,不走感情线,行不行?” 「先秦时代史料稀少,我们无从得知褒姒和周幽王真实的情感关系。」系统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不过,大部分华国人都笃定爱慕和咳嗽一样无法掩藏,考虑到史书里的褒姒连笑容都吝啬给予周王,您的提议听起来并不违背人设。」 “那就好。” “咕噜噜……” 姒云提着的心刚刚放下,辘辘饥肠倏忽发出不合时宜的抗议声。 时辰尚早,宫城里外还不见炊烟。离早膳开宴席还有个把时辰,要吃上东西,怕是要自己动手才行。 姒云调取出脑海中的王宫布局图。 召和门偏远,回褒宫要穿过大半个王宫,还是去御膳房近些。 只不成想,布局图里看起来方方正正的周王宫并不似表面那般四通八达。 一炷香后,她被一堵意料之外的院墙挡住了去路。 一枝海棠探过墙头,春风拂过,满地落英簌簌起舞。 不难想见,初落成时,眼前这院落怕也是个飞檐彩栋、精雕细琢之地,耐不住岁月磋磨,风沙侵蚀,现如今满院萧条与斑驳,荣光早已不复。 周王宫里怎会有这样一处地方? 姒云提敛起衣袂,蹑手蹑脚近前。
第11章 “吱呀——” “有人吗?”姒云推开虚掩的大门,探进半个身子。 春风吹动婆娑落英雨,灼灼其华倏然跃入眼帘。 一墙之隔竟是个一眼望不到边的桃园。 时值春三月,园中桃李若霞,流水声声,芳菲正盎然。 本该是个人间仙境,只因院落荒颓,草木久无人打理,桃树下遍生野花野草。 这是什么地方? 她沿着水流声一路朝里,不多时便瞧见一座若有年岁的桃木屋。 门前堆着陈年柴火,屋顶的稻草湿湿嗒嗒,窗棂上若有霉灰。 “有人吗?”她站定在桃木屋前,再次开口。 耳畔依旧只有簌簌桃枝同风舞,是座废宅无疑。 抬眼瞧见流水边有一丛野生的芦蒿,肚子又实在饿得难受,姒云怀揣着碰碰运气的心思,推开小木屋的门。 却是个十尺见方的小厨房。 灶台、橱柜、桌椅……不同于院墙的斑驳,小木屋里的物事不仅摆放整齐,且纤尘不染。 她走向灶前,打开靠墙的厨柜一看,铜簠铜簋,锜釜碗箸,餐具炊具具齐,鸡蛋五谷也有备置。 外头看像是荒废已久,里面看又似有人常住,实在是矛盾。 “咕噜噜……” 肚子再次发出抗议声,姒云不再犹豫,口中念念有词,“明日定来归还”,一边拿起铜盆,从簠器里舀了些小米出来,推开小木屋的门,大步走到水势湍急的流水边,让流水冲刷小米的同时,顺手摘了一把长势不错的野芦蒿。 居然还有此等意外之喜。 姒云将芦蒿洗净,端着铜盆晚回走。路上又看见几棵野葱,顺手摘了几根,一并带回小木屋中。 现世里的姒云曾和外婆在乡下住过一段时日,生火做饭于她并非难事。 不时之后,袅袅炊烟升起,锅里的小米粥汩汩冒着热气。 饥肠辘辘时,一碗葱花小米粥足以让人食指大动,加上新鲜的芦蒿和小葱,桃木屋里粥香弥漫,姒云一时只觉尘世烟火烂漫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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