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颢只是不肯放我走,僧人眼中分明也涌起怀疑,一直劝我跟他去万年县衙。我灵光一闪,从静室的书架上取下一张蒲州熟纸,又研开了墨,抬手写了几个字:“崔里行想必认得令妹的字迹。若妾书法与令妹不同,崔里行便不要纠缠了可好?” 我学的字体在后世不算独特,在开元十七年却绝不会有人与我书体相同。崔颢皱眉打量我写的“咄咄怪事”四字,显然很意外:“你……她学的是卫夫人,一手小楷婉丽曼妙,确与此不同。”他话音未落,我抬腕便写,不一刻掷笔道:“则妾身的小楷比令妹的如何?”他轻声读道:“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颜容十五馀。良人玉勒乘骢马,侍女金盘脍鲤鱼。啊,这是王十三兄年少之作……” 管事僧人赞道:“雄浑古雅!檀越年纪尚轻,竟已自创一种书体,当真不凡。”我破天荒有几分羞涩,连连摆手:“这种书体,妾也是学来的,和尚万勿误会。” 崔颢眉间微见迟疑:“这……她的字确与你有别……但是……”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道:“昔年上元夜,我带阿妹出门观灯。雪深路滑,阿妹跌倒石上,我护持不及,致使她右臂为石角划破,有一伤疤,约二寸长。” 我瞪大眼睛,猛地掀起衣袖:我手臂上确实亦有一道二寸长的伤疤。多年前我父母带我出游,出了车祸,伤疤便是那时留下的。我在那场巨变中失去了父母。 管事僧人和旁边的另一位僧人齐齐转过脸去,我才发觉自己公然袒露小臂的举动太失礼,连忙放下了袖子,心里却是骇异不堪。 难道……难道我当真与崔颢的那位表妹互为镜像不成? 旁边那位僧人轻咳了一声:“我今日请了颜家的一位郎君来我院中,讲论书法。不如,请颜家郎君来看一看这位女郎的字,他或能解释,为何这位女郎的书体有此大变。” “颜家?”慈恩寺是长安首屈一指的皇家道场,这里的管事僧人自是博闻多识,“自南朝以来,琅琊颜氏多有精于书艺者,每以草隶篆籀为世所称。这位郎君是琅琊颜氏的子弟?” 琅琊颜氏…… 我的心跳蓦地加快,快得成了两倍速。 那位僧人笑答:“是。这位郎君正是颜之推的后人。颜郎的笔法出自他母族殷氏,而他的舅祖,便是垂拱、永昌年间的名家殷仲容。” 管事僧人道:“快快!将颜家郎君请来。” 那位僧人只过了片刻便回转来,身后跟着一位二十左右的少年。少年穿着士人的襕衫,襕衫由价格低廉的葛布制成,足下踏的则是一双麻鞋,装束可谓俭朴到了极处,人则生得骨格挺秀,浓眉大眼,一派刚正之气沛然溢于颊边眼底,双唇紧抿,面容端肃,这短短的几步路,他每一步都踏得极为沉稳,使我想起幼年时在大海边看到的石堆:海边除了细软的沙,还有坚硬的石堆,苍茫的天地之间,潮来潮去,风住风急,一刻不停地冲刷击打着石头,石头却一分一寸也不曾移过。 而这个年轻男子就是这样。他哪怕走着路,也让人无端觉得,他是在静静地坚守着什么。僧人引他与诸人见礼,唯有我动也不动,双腿一软,简直要跪倒,口中喃喃道:“颜……颜颜颜鲁……颜……” [1]内容改自斯坦因在玉门关发现的第1和第3号粟特古信札。写信者的名字转写为Miwnay,“妙泥”系中古汉语音译。内容(英译)详见:https://depts.washington.edu/silkroad/texts/sogdlet.html [2]慈恩寺大殿东廊从北第一院有王维壁画,见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唐朝素有进士及第后在雁塔题名的惯例。
第2章 玉碗盛来琥珀光 如果你从八岁学习书法开始,就有这么一个人格偶像,他以杀身成仁、忠君报国而为后世所知,他的名字只要出现在你脑子里,就会让你立刻挺直脊背,抬头收腹,并且迅速联想到正人君子忠臣烈士,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舍生取义死而不挠,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而这位人格偶像——后来被称为“颜鲁公”的金紫光禄大夫太子太师上柱国鲁郡开国公颜真卿——现在站在你面前,注意,是活着站在你面前。他双眉紧锁,目光严厉,尚带几分稚气,很礼貌地对你说:“小娘子别无兄弟,叙亲论辈,表兄为长。小娘子孤身漂沦,却不肯依附表兄,是陷崔郎于不义也。” 你能如何? 我能如何? 我只能乖乖装作认下表兄。 崔颢心机深沉,先是当着颜真卿的面问我住在哪里,且又怕我说的不是真正住所,一直跟着我到了西市。为此,他甚至误了回家的时刻。长安惯例,黄昏时分,坊门在三百声街鼓之后关闭,他在西市找了个旅馆凑合了一宿。 过了两日,他出现在我的摊子面前,手中拿着一张状纸,笑吟吟地:“阿妍,我已将你的户籍迁回我家了。” “……” 长安城由自北向南的朱雀天街分为长安县和万年县,我户籍在西市,属于长安县,他家则在万年县境——“长安县尉、万年县尉……允了?” 司法公平呢?! 程序正义呢?! 我人都不在场,就随便迁我户口? “万年县尉是我们乌台副台主的私人。”他悠然道,毫不避讳,“至于长安县尉……以你那份籍书上所写情由而论,显然是我阿妹无疑。阿妹没有去处,依附阿兄,乃是再常见不过的事,又不曾违背大唐户婚律,长安县尉为何不允?何况,他在蓝田有数十顷良田,你阿兄答允了不去弹纠他。” 乌台便是御史台的别称。汉时御史台外多植柏树,又有很多乌鸦,所以人称御史台为柏台、乌台,亦有讥笑御史们心黑如乌鸦之意。他这一段话揭露了多少大唐官场之弊,我数不过来,只呆问道:“副台主?” “便是李中丞,讳上林下甫。” 李林甫的这位下属,每日在御史台视事完毕,出了皇城,总是不直接回家,而是跑到西市来,坐在我的家书摊子前,瞧着我干活,跟个监工似的。每有人经过,他见人家面色憔悴,便笑着招呼人家:“长安居,大不易,写一封家书,诉诉苦衷,岂不好?”若是人家形容得意,容光焕发,他便招呼:“近来舒心顺意,写一封家书,与家人报喜,岂不好?” 偏他目光锐利,问到的都是些异乡人,至于家在本地、不需写信的长安人,他一个也不曾问到。男子们倒也罢了,若是女郎家被他招呼,大多含羞带笑,不忍拒绝。 “你不必如此……”我心情复杂。他官阶不高,但怎么说也是官身,跑来替我招揽生意,实在不成体统,我简直担心他要受吏部处分的。 哎?我为什么在替他担心? “大唐律例,官员五品以上,不得入市。”崔颢笑道。 “我知道。商贾者贱业,身份贵重的官人们踏入市肆之间,不啻自污。”我嗤笑,“所以?” “所以你可要珍重我替你揽客的日子——你阿兄来日身居高位,穿上五品高官的绯袍,纵是想再来西市看你写家书,亦不可得。”崔颢懒懒道。 祝你成功。我暗自翻白眼,却又好奇:“可是你如何分辨得出哪些是异乡人?” 他望了望天:“因为我也是异乡人。” “……哦。”我低下头,在昨天刚买的几个柰果里,拣了一个品相较好的丢给他。 他咬着红艳艳的柰果,喜滋滋地:“果然阿妹待我最好,就算什么都不记得了,也还是待我好。” “……”好想把果子抢回来。 转眼自春徂夏。虽然迁了户籍,我照旧住在西市,他却也不逼我同他回家。这一日他又在我的桌案前闲坐,而我几乎已将招徕客人的任务彻底移交给他,只管闭目养神。忽有人高声笑道:“阿妍!” 竟然是妙泥。她春风满面,身边是一个中年胡人男子。我连忙起身,换了粟特话问候:“妙泥姊姊!这是你的丈夫吗?” “嫁猪嫁狗也比嫁你强”的丈夫? “正是!那泥达,这位小娘子姓郁,是我的好朋友。”妙泥叫丈夫与我见礼,又凑到我耳边小声说:“他早就想来长安了。我的信还没送到于阗,他已先动身了——幸好他不曾收到那封信,不知道我骂他骂得那么凶恶。” “我就说嘛,这才三个月,从长安到于阗,一来一回哪有那么快。” “三月不见,怎地遇上了个如此俊俏的郎君?”妙泥瞧了眼崔颢,笑得诡秘。 “……表兄。” 一表三千里的表兄。 “表兄好啊,嫁娶不必避忌,又比旁人亲近。”妙泥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只管打量崔颢,用汉话笑问:“郎君青春多少?可还在读书应举么?家中可有娘子?” 崔颢今日休沐,只穿了件普通的士人襕衫,看不出官员身份,也难怪妙泥有此一问。他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劳娘子动问,某在朝中为官,虚度二十六载,如今无有妻室。我听阿妍说,她平日常蒙娘子看顾。某身为兄长,不胜感念。”说着,向妙泥行了一礼。 “唷!还是个官身哪!”妙泥吃了一惊,赶紧还礼,眼睛转了两转,“不知郎君是几品的官阶?做的什么官?若是与掌管东市西市的太府丞要好,看在阿妍的情分上,还请多照拂我们啊!我就是米家布肆的……” “米娘子,我在御史台做里行。太府丞我也相识,若有机缘,定当代为引荐。”崔颢非常耐心。 妙泥更高兴了:“阿妍,你这位阿兄,可真是个好人啊!这样的男子,多么难得!” “你怕是喝了一斗酒,才说出这种话。”望着她的背影,我小声嘀咕。史书里写得明白,崔颢数次娶妻又数次去妻,这样也叫好男人? 崔颢听见我自语,却不以为意,笑了笑:“当年永宁坊那家酒肆可还记得?你最爱喝那里的黄酒,这几日他家黄酒新熟,不去喝吗?” 我喜欢喝酒,却不知他真正的表妹也是个好酒的主儿。见黄酒让我有些动心,崔颢乘机道:“明日我与人约了喝酒,你也去罢?” “可是……”虽然听说男女同席也是所在多有,但我不是饮妓,又非女婢,和男人一起喝酒,恐怕大逆不道罢。 崔颢笑道:“无妨。除了孟兄,余人你皆自幼熟识,情如亲眷,纵是你不记得他们,到时我重为绍介,也就是了。” 也是,何况我现在“孀妇”的身份太过尴尬,与寻常未嫁少女不同,其实也没什么好避忌的。就是当坊里正来查问,恐怕也会怜我命苦,懒得问我什么不守闺仪、无行无耻之罪。 “孟兄?莫不是生于襄阳,曾经幽隐鹿门山的那位……”孟浩然?他可是我眼中唐代诗人里最接近陶令气韵的一个啊……王维曾为他画像,后人形容那肖像“风仪落落”,想来不假——他可是能教李白这等狂人说出“高山安可仰”的人。又有书载他“颀而长,峭而瘦”,不知确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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