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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

时间:2024-04-19 02:10:02  状态:完结  作者:青溪客

  她脸上的沟壑很深,松弛的肌肤能叠成褶皱,干裂的嘴唇像绽开的伤口。中亚女人年轻时妩媚鲜丽,衰老却比汉女更快,只是妙泥的变化实在过于突兀,乍一看她稀疏的鬓发,会觉得她简直老得没有了性别似的。她的脸上,如今唯有一双绿眸,仍能让人联想到“胡女”二字所涵盖的那些美妙内涵和风流意蕴,但两只绿色的眼眸放在这么衰败的面容上,反而有一种无以形容的残忍,一种来自时光,又不止来自时光的残忍。

  她扎好了茅草,又要拿水和果子给我。我不想劳动她,她的腰背弯得让我害怕。但是,坐下来彼此相对,叙说各自的见闻,更让人害怕。

  可是,这种时候还能有多丰富的茶果呢?拖也拖不久的。她取了水,就到了说话的环节。我咬了咬嘴唇,靠痛感给自己加了点勇气,先问道:“舍因安好么?”

  我给人写家书的年月里,那个小女孩就已是市肆众人都知道的小美女了。鲜妍可爱的小女孩,是人间的瑰宝。她若安好,我就能多些心力支撑接下来的对话,她若不好……大概也就没有更坏的事了罢!

  “安好。”妙泥说,“丈夫死了,她回来和我同住。我丈夫也死了。”

  我也许该收回之前的结论。这难道不就是开元十七年的景象吗?她带着女儿,独自在西市奋力谋生。二十余年过后,两代男人都成了故事里的过往,挣扎求存的女人们继续茫茫地活下去。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诗人的控诉并不准确,女儿嫁的邻居到底还是男人,一样会在战火中埋没于荒烟蔓草。

  “你丈夫呢?”她问。

  “没死。”

  “那就好!”妙泥深深点头,迎着光的半张脸上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另半张脸隐在暗处,看不清表情。她像是在咀嚼这个消息,咀嚼完了吞咽落肚,再总结似的重复一回:“那就好。”

  “我……”我犹疑着,挑拣要说的话,却又想吐血了。我拿出手帕捂住嘴,地动山摇地咳了一阵。终于从昏沉中抬起头时,我听见几个人在外面喊妙泥的名字。

  妙泥抱歉地看我一眼,扶着墙站起,颤巍巍地走了出去。我跟在后面,只见来的是几个汉子,嘈嘈地叫道:“你这胡女,去我家里凿纸钱,却窃取我娘子的钗子和镯子!”“将钱还来,不然我家就报官了!”“随我们去见官!”

  我怔住了,妙泥难道做了“凿钱人”?

  凿钱人就是制作纸钱的人。时人传说,若是在室外做纸钱,纸钱很可能被地府先行收走,失去效用,死去的亲眷便得不到了。反之,请凿钱人上门,在自己家的密室里制作,就没有这种隐忧。凿钱是世人眼中的贱业,而一个女人上门为人凿钱,多半更加遭人轻鄙。

  妙泥道:“妾身出入密室时,郎君的家人就在一旁,可以作证,妾身实不曾偷窃。”

  “你们胡人男女都爱说谎欺人,你说不曾偷,就当真不曾偷?”对方一口咬定她狡辩,“胡人没有一个好人,你们的心肝都是歪的!”

  只要有热闹,即使是凶肆门口,也不会少了看的人。四周很快挤了好几层人,后排的人们看不清楚,鸭子般伸长了脖子。看归看,没人出头。

  我咳了声,踏前一步:“刑部也好,大理寺也好,甚至长安、万年县衙也好,断狱要有人证、物证。你的家人与你乃是一体,做不得人证。既然人证、物证一应未备,怎好凭空到店门前来闹?”

  汉子愣了一下,声音更高了:“你是汉女,你为何替胡人说话?逆贼安禄山在陛下面前说谎,装作忠臣,这胡女在良民面前假作善人,偷窃财物,高鼻子深眼眶的胡人,上下都是奸恶!”

  “我在大唐四十年了……”妙泥颤颤地说。这个数字没能给她壮胆,她的声气里几乎有恳求的味道:“我在大唐的日子,比在故乡的日子还久,我是唐人啊。”

  “你们住手!”一个女子推搡着从人群中挤进来,“不准欺侮我阿娘!”

  舍因还是很美。她目光炯炯,护在妙泥身前,小时候那种乖巧柔软的情致,换成了小母狼一般的愤怒和警惕:“你们凭什么说我阿娘偷窃!”

  汉子不买她的帐:“你阿娘走了,我娘子的钗子和镯子便不见了,不是你阿娘,还能是谁!”另一个汉子端详舍因的容貌,眼睛一转,多了些猥琐的笑意:“胡人虽然可恶,但胡姬生得美,我看也可以免罪,只要……”

  “报官!此刻就去报官!”我指着他,“你们说她有罪,那我和你们一同去长安县衙报官!”

  报官当然是没有报的。我怏怏地回家,又坐在堂前看芍药。

  芍药还没开,但微小的花蕾变成了盈盈的花苞,盛在浅绿的苞片里,胖嘟嘟的有些娇憨,全无花中之相的威仪。“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我念诗,念着念着,胸腹又沉沉地疼痛。

  长安城北有宫阙和小雁塔,但南面除了大雁塔,视野里没有太高的建筑,稍一仰头,院墙上方就是终南山的翠色,似浓似淡的烟霭,嵯峨与柔缓相交替的山势,阴晴各异的峰峦,是一幅顶奢侈的连绵长卷。我望了一会儿,渐渐有些抬不起眼皮。

  这两天的充沛精神,一瞬间就化为乌有,我觉得累。这种累的感觉,像诱惑,也像归宿。我叫侍女拿了件外衣,在堂前铺了裀褥,面前摆上酒。

  王维回来了,很不赞成。我不理他的情绪,指着对面:“坐。”

  他应了,去换在家里穿的衩衣。我想起一事,又站起来,走到庭前的柳树下。红日缓缓西沉,嫩绿的柳枝被夕阳涂上一层淡金,青绿为质、金碧为文,枝叶晃处,错落的光影闪动跳跃,比李思训设色的金碧山水还灵动。

  我折下一条带着青叶的柳枝。

  “你做什么?”王维的声音发紧。

  我晃了晃柳枝:“做酒筹。有人醉折花枝当酒筹,我舍不得折花,还不能折柳吗?”

  王维眉心一蹙,话音近于哀求:“你别折了,好吗?”

  这有点莫名其妙了。

  他握住我的手腕,连拉带扶地将我带到裀上坐下,吩咐侍女去找酒筹。

  晚风舒徐,挟着炊烟的气味和花木的清馨,轻盈而煦暖,四野草木蔓发,南面春山可望。我十分怀疑造物主拿了个碗,碗里装了山的线条,装了树的绿色,装了温柔的空气和明艳的霞光,然后往长安城的上头一扣。而碗底下,暂时就只有我和王维两个人。

  “你别折柳枝了,好吗?”他又说了遍。

  “好。”我在两只莲花杯里都斟满了温热的酒液,递了一杯给他。

  他把杯子握在手中,怔怔冒出一句:“折柳是送别时才做的事。”

  “那好罢。”我顺从地应和。

  他喝了一口,眼泪掉在酒里。

  我很坚定地说:“不折啦,不折啦。如果我能活到芍药盛开的时候,你就送我一朵芍药。如果我活不到,你要记得,我是北京人,家住海淀区清嘉公寓6栋2单元1204。”

  “我记住了。你是北京人,我也是。”

  他郡望在太原,大唐的北京。明明是表达缘分的话,讲得跟妇唱夫随似的,太暧昧了。

  “要是我能回去,要是你能来看我,我让我姥姥给你做豌豆黄和蜜渍桂花。”

  “姥姥?”

  “就是外祖母。她做的豌豆黄最好吃,而且她偏爱相貌端正的孩子。你这样端正,到时就算从下水道里、垃圾桶里爬出来,她也不会嫌你。喝呀!”我又举起杯子。

  “我拜见你外祖母,她不会嫌我老么?”他拧着眉,认真考量。

  这的确是个问题,但是:“到时再想嘛!何况,我也未必能回去,你也未必能来看我。三千大千世界,几回生,几回死,生死悠悠无定止,谁知道这个大唐是哪个世界,我的家又在哪个世界呢!”

  他敛眉,无声喝酒。

  “要是再也见不到了……”我清清嗓子,“你就把我烧了。埋在地下,虫子爬老鼠咬,我就会生气,进你梦里吓你。”

  “你来啊。”他完全不怕。

  这就对了嘛!我喝干一杯酒:“你要饱吃饭,早睡觉,总之,高卧且加餐,晓得么?”

  他也喝完了一杯:“是。”

  “王十三郎。”

  “你说。”

  “我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

  [1]唐朝已有按鞋号制作、贩卖鞋履的情况。《北梦琐言》第10卷 :“鞋主曰:‘秀士脚第几?’”

  终章


第107章 当时只记入山深

  文杏馆对面就是飞云山,辋川的最高处。初夏的翠色层次分明,有清透的浅绿,毛茸茸的黄绿,还有渐转浓重、生机悠长的深绿——秦岭草木丰茂多样,众壑光线皆殊,才能养成这样一个丰富的绿世界,人处其中,像是衣裳也被染绿了似的。

  飞云山常年沐浴在云雾之中,山上大片深邃的幽绿色透过一层纱样的轻雾,显得清淡而迢远,少了些起于人间的浓烈,多了些归于仙界的缥缈。云生梁栋,风出窗牖,这原是王维营造文杏馆时所希冀的气氛,但此时他负手立在屋宇前面,望着山间白茫茫的云雾,觉得有些遗憾。

  她是那么明媚的人,总是在笑,她适合温暖透亮的日光,适合涤荡一切的长风。在她下葬的日子,这种渺远和微茫并不相宜。

  他拂了拂衣袖,举步向西,不一刻,便到了他选好的地方。一座不高的石塔安然矗立,形制古朴,纹样清简,里面是母亲的骨殖。石塔不远处,僧人们低眉端坐,匠人们手持工具,围在一口薄棺旁。

  母亲精诚奉佛三十余年,阿瑶也自幼学佛,阿妍则不信释迦之法。但在死前,她们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荼毗[1]葬法,拒绝自己的形骸在泥土中腐烂。

  在他生命里留下深刻痕迹的女子,最后似乎都要化为灰烬。

  有工匠轻声提醒:“舍人,时刻到了。”

  他恍然,吸了口气,深深点头。工匠们应了句,动手去抬那口薄棺,而僧人们则齐声念起经来。阿妍并非佛徒,也不肯做“七七斋”,但他还是连夜请了京中的知名僧人们,为她诵几卷经书追福。

  那口薄棺被抬起的瞬间,几个工匠的面色同时变了变,有两个低低惊呼了一声。

  “怎么了?”王维心跳猛然加快。

  工匠们彼此对视了一眼,主事的匠人上前拱手:“请问,舍人家的娘子临终时……十分病弱?”

  王维颔首:“是。”

  工匠神色为难:“虽然娘子病弱,而且女子躯体比男子更轻,但……某等做匠人许多年,各色棺椁木料的分量,某等一向熟悉。这口棺的分量,不像……”工匠艰难地斟酌词句,“不像盛有遗体的样子。”

  僧人们不觉停止了诵经,默然站起,工匠们则非常尴尬。无论是盗寇为窃取陪葬的宝货而损毁遗骸,还是有人恶意盗走遗骸以侮辱死者家人,女眷的遗体不知所踪,怎样都不是一件易于启齿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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