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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

时间:2024-04-19 02:10:02  状态:完结  作者:青溪客

  最有趣的却是王昌龄。他哆哆嗦嗦,望着那与平地几成六十度角的山路,腿脚发软,喃喃道:“我不会死了罢?”天光明朗,俨然可见他额间汗出如珠。王维笑劝道:“大兄,没事。我们拉着你。”崔颢却笑道:“儿郎家葬身于山崖之险,虽不如马革裹尸壮烈豪迈,却也堪称风雅。”王维斥道:“你又胡白什么?你若死了,阿妍将如何?”

  我不愿成为崔颢的负担与附属品,嗤道:“我和我阿兄想法一样。恋躯惜命,何用游山?与其死于床笫,孰若死于一片冷石也?”

  “好气魄。”王维笑道。“不过不似你之口声。”

  “……这是我一个……朋友说的话。”

  崔颢颔首,赞许道:“如此脱略行迹的快意之人,想来也是个诗家?”

  一时无法解释那位才子姓袁名宏道,在八百年后的大明朝才会出世,于是我转过脸去慰问王昌龄:“王少伯兄,你……”却见他颤颤巍巍,苦着脸道:“绮里,快将纸笔来。”绮里奇道:“主人要纸笔则甚?”王昌龄道:“万一我、我死在此地,总要留下遗书,好教云容再嫁……”云容是他妻子之名,我们都大笑起来。

  大散关的戍关士卒们查验了我们的“过所”,就没再说话,漠然望着我们一行人裹足不前的样子——大约他们戍守险地,见多了这种情形。这时他们听出这是当世几位著名诗家,好奇相询,听说了这一行人的名姓,顿时换了脸色,笑道:“某常听人唱‘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心中倾慕之极,也愿为国守卫边关,却不知写出这豪壮诗句的诗家竟然畏高,哈哈。”另一个士兵道:“某是吴人,某的阿妹最爱唱崔郎的《长干行》,‘停舟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啰唣半日,终归要走。崔颢与王维轮番拉扯着王昌龄,我紧随其后,过不多时,也便过了大散关,下山时我浑身也已汗湿。王维笑道:“我在陈仓时已打听过,此去西南四五十里,黄牛岭南有黄花川,驿道所经,别饶奇韵。”

  第二日我们泛舟黄花川上。周遭川岭偕绕,水环山,山夹水,前后左右皆是青葱山色,小舟如行画图中,山水幽奇之处,竟很有几分我未穿越时,所游访的王维辋川别业景致的味道。有时水流湍急,小舟直似要迎面撞上山崖,下一刻就堪堪滑了开去,绕进下一段河水。众人皆多所游历,不畏舟行,独我虽然会水,却没见过这么颠簸的水路,勉力定神,直到黄花川将尽,我才放松了些。

  东山密林之中,一条溪水蜿蜒奔下山来,溪畔野花无数,更有许多鲜艳蝴蝶绕溪而飞,光下蝶翅翻动,文彩变幻,绚丽难言。那溪水色作缥碧,清可见底,溪底白石粒粒圆润,透过这玉也似的一溪春色与碧色,白者披着郁郁的青,青者含着浩浩的白。恰巧有个老农荷锄经过,王维拱手问道:“老丈,这溪水可有名字?”

  那老农擦把汗水,笑道:“劳郎君动问,乡间一条小小溪水,能有何名目!不过见它青得可爱,自来皆呼为‘青溪’罢了。”

  王维望水微笑,口中一时似自语,一时又似说给每个人听:“世间便是一条浅水,一小座山头,也皆是活物,合当有自家的名字哩。”

  他平素斯文,却总是淡淡的,极少露出这种留恋眷顾的神态。我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很远。

  这个人线条温雅的侧脸,正沐浴在阳光里,温柔地微笑。可是他很远呀。

  他钟爱天地与自然,却殊少在意本应是世间灵秀之所钟的人类。这当然是没有错的,可也正因为这没有错,所以,任何试图走近这个人的人都会感到无力,毕竟,自己永远无法变成他喜欢的东西。而他们终于惋惜着,决定松开自己汗津津的手时,又被这个人仿佛有磁力的、和蔼的微笑吸引回去——哦,这真是……作孽。

  瑶姊,你说过,若煮沙而欲成嘉馔,便是痴儿所为,纵经尘劫,终不能得。

  你也曾经是一个这样的痴儿吗?

  当晚我们投宿农家。次日我睡到红日高升,却听王昌龄在门外说道:“晨起时便不曾见十三郎,可是走迷了?”

  “怕是叫黄花川中的山鬼水神勾了魂儿。‘闻佳人兮召予’,他少不得就‘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澧浦’……”这是崔颢。

  就像在武侯庙可以寻到绮里,我们都知道哪里可以寻到王维。可王维不在黄花川畔的山脚下,也不在山里。眼看太阳将要落山,夕阳中黄花川水光粼粼,青溪明净如玉,二水一宽一细,光华交耀,灿丽夺目。我皱眉:“不会真是遇上什么水中女神了罢?”

  “且歇一歇。”崔颢将我按坐在地。

  我确实乏了,仰躺地上,半空尽是密密的枝叶,有桦树,有柏树,一林秀木长枝柔条互相缀连,织成一张绿绿的大网,兜在我们的头顶。

  这时北边林中传来一阵长啸之声,清越明朗,直似崖端飞瀑,石上激泉。《神雕侠侣》中写杨过啸声一派阳刚,奔腾汹涌,犹似千军万马,硬生生逼得瑛姑现身相见。我不知武学高手究竟如何,只是觉得比起霸道的杨过,目下这阵啸声才真让人舒服。

  能听上一辈子也好。

  那些随声翩翩飞起的蝴蝶和小鸟,显然也有和我相似的情绪。那清啸回荡深山,过得盏茶时分,犹自不绝。我如梦初醒,见崔颢双眸唇角皆蕴笑意,亦听得心旷神怡。

  “‘发妙声于丹唇,激哀音于皓齿。响抑扬而潜转,气冲郁而熛起。协黄宫于清角,杂商羽于流徵。飘游云于泰清,集长风乎万里。’古人赋中的啸声,大抵如是。”崔颢低低吟道。

  我推他:“那阿兄也啸来听听。”长啸是名士们的必备技能,原理和呼麦类似,没有固定的旋律,很能用来彰显个性。

  崔颢喟然道:“蒹葭倚玉树,我不为。”向啸声起处走去,我狐疑地跟着,沿着溪水走了里余,却见枝桠掩映之中,现出一抹浅浅的白色,如水底圆石,而那人正倚在树上,对着溪水发呆。

  之前我一直嫌弃王维出来旅游还穿白衣,而这一刻我理解了。

  他是特意为了山们和水们,才穿上白衣的。

  崔颢扬声:“可有新诗?”

  那人回头,含笑:“有。”折下一根竹枝,蘸着青溪水,在河沙上逐字写去:

  “危径几万转,数里将三休。回环见徒侣,隐映隔林丘。飒飒松上雨,潺潺石中流。静言深溪里,长啸高山头。望见南山阳,白日霭悠悠。青皋丽已净,绿树郁如浮。曾是厌蒙密,旷然消人忧。”

  粒粒细沙在他手中翠枝下被划成安静的姿态,崔颢和我一时都无话。

  “‘徒侣’……说的是我和阿兄?”我试探。

  “自然。”王维蔼然笑了。

  你背了好多年的一首诗里,竟然有你本人的痕迹。我应该感到我此生圆满了罢?这世上还有更让人兴奋的事情么?

  可是……

  “徒侣”之中,本来应该还有一个人的。

  瑶姊……

  我摇了摇头,掏出两个蒸饼递给他:“不饿吗?”

  “喝这溪水就饱了。”咬了两口,王维果真掬水在手,就着溪水咽下。

  在如此清幽之地吃蒸饼,实是仅次于焚琴煮鹤的不雅事体,而且绝不该是王维所为。可王维这个人啊,不论做什么,总能做得好像……它就是此时此地最该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

  可是崔颢做了件没那么正常的事。他转头走向山外。

  “王十三兄,你的诗好。有你作诗,此地我不作了。眼前之景,不能道也。青溪……留给你罢。”

  我欲追,王维在背后悠悠道:“坐着。”

  我待去追崔颢,并不仅仅是为着他话中那点怅然;也是因为,让我独个儿留在王维身边,此地此景,我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了。

  俗,我真俗。就像南郭先生,穿着像模像样的衣裳,梳着古人的发式,没脸没皮地,混在一群大雅之士中间。

  我真是唐人吗?

  ——可是谁能拒绝王维的命令呢?

  他不说话,我也不说,直到他淡淡抛出一句话。

  “这首诗,你读过。”

  青溪的潺潺水声,好像突然变成了雷霆霹雳。

  王维望着我的眼,淡然道:“你读我此诗时,殊无初读时的新奇之意。你爱它好,却似早就读过它。”

  我噎住。这是到大唐以来,我第二次面临身份危机。

  很多年前,我看过一本穿越小说。人们发现女主角不属于当世,于是认为她是妖物,将她的口鼻覆上一层层湿纸,活活闷死了她。

  崔颢、王维或者王昌龄,都不至于这么野蛮。我只是,承担不起“预知未来”的分量。

  “你这诗本就不新。”我梗着脖子抗辩,“‘静言深溪里,长啸高山头’学的是陆机《猛虎行》的‘静言幽谷底,长啸高山岑’;‘绿树郁如浮’学的是谢朓的‘池北树如浮’。”

  王维失笑:“好好,阿妍真是知音者,且又博学之至,将我的矫饰全部拂去了!可是——可是阿妍,你明明知道我所言非指此事。”

  “你真的想听吗?”我涩然启齿。“我……”

  “只要你想说。或者……”他把带着绿叶的竹枝递给我,“写在沙上。”

  是因为写完之后,就可以擦掉,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吗?

  “何处访吴画,普门与开元。”我将那位尚未出世的宋代才子苏轼的诗写在河沙之上。青溪饱含水分的甘美空气,浸润鼻腔、喉咙和肌肤,颇能镇定心神,而我的小臂却在微微发抖。

  写完这两句,我问:“看清了?”

  他颔首。我足尖轻踢,字迹渐渐淡去,眼泪却滴落沙上,溅开微尘。

  两年前,在永宁坊的酒肆里,对着盏中的兰陵酒,他低头微笑,笑里有薄薄的感伤。那感伤是矜持的,可也是真实的。他说:“我对这个时世终究……不死心。”那时,我是多么想说:“不要死心,不要。”

  我是多么想让他知道,在他身后,有多少人夸赞着、仰望着他呀。

  那日雍福寺一睹他画壁后,我便总有冲动当面对他念出这首诗。

  一首崇拜者的诗。

  “开元有东塔,摩诘留手痕。吾观画品中,莫如二子尊。”

  他没有问我“开元东塔”是哪里。虽然雍福寺尚未改名开元寺。

  “道子实雄放,浩如海波翻。当其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

  王维拊手,轻声道:“好文字,说尽吴生画骨。”

  “亭亭双林间,彩晕扶桑暾。中有至人谈寂灭,悟者悲涕迷者手自扪。蛮君鬼伯千万万,相排竞进头如鼋。摩诘本诗老,佩芷袭芳荪。今观此壁画,亦若其诗清且敦。”

  写完这段我亦愣住:这还是我第一次当着他面,写出“摩诘”二字。“摩诘”是他的字,但我从不以此呼他,当面每每只是含糊一句“喂”,和人说起他时便是“王十三郎”或“王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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