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没意思了。 跟着他回了家,关上院门的一刹那,我才终于松懈下来,躲进房间里一通大哭。我也不懂我哭什么。 我感到对不起崔颢。 他被我牵连了。李林甫是他们副台主,且李崜的态度又放得很低,想来,他又心疼我这个“表妹”,又没法跟李崜计较,必定很难受。 我感到危险。 我远离故土,来到此地,小心隐瞒身份,努力学习他们的语言,在西市也认识了一些朋友。但我依旧是个异类。那些细小的属于现代人的习惯,在某个时刻,突然就给我带来了巨大的危险。当我面对万年县尉,为了自保而说出“我家阿兄”四个字时,我似乎获得了什么,又抛弃了什么。 从前的我呢?那个成绩优异的名校学生呢? 要做崔颢的表妹,做一个真正的唐人——唐代女人——吗? 我擦了擦汗水和泪水,低头凝视地面。铺地的方砖上原本烧有纹样,但是早已被踏平了。 崔颢隔着窗喊了我几声,然后走了。将近黄昏时,他又一次喊我,我揉着眼睛,恹恹开了门,惊得倒退两步。 站在我面前的,有崔颢,还有…… 王维。 一身士人襕衫的王维。 “阿妍,走罢。” 他叫我阿妍。 我像是中了邪,迷迷糊糊地跟着他和崔颢出了门。 走在盛唐两大顶尖诗家的身后,听着他们低声谈笑,纵然我心情郁郁,这座都城的意义,却瞬间豁然明朗。我没那么讨厌这个城市了。这个城市啊……这个城市就是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就是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就是新声一段高楼月、圣主千秋乐未休。 要是能一辈子……一辈子跟在这两个襕衫身影的后面……可该有多好? 黄昏时分,西京城暮霭半卷,霞光万道,连空气都好像温柔起来。才从皇城官署返家的官员骑着健硕的骏马一路驰来,卖花的少妇轻快地走过街巷,额上微黄一片,反射夕阳灿丽的光,窄腰裙子颇具胡风,走动时腰身微颤,自然而然地颤出一种婷婷袅袅的味道。年迈的老人正在和人切磋残局,更有西域相貌的乐师坐在地上拨弄琵琶,清越明快如碎石击打溪水,引得一群人围坐在旁,闭目细听。坊内的小路边,树下已有人摆开了低矮的食案,将深红的李子、樱桃和紫玛瑙也似的葡萄排开,与邻人友人们对坐谈笑,借以消脱炎热的夏夜。 这是个有无数后人追思怀想的朝代,这是个有无数后人凭吊的城市。 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那是因为,长安的开元,开元的长安,真的如此繁盛美丽呀。 是的……一个温柔着、热闹着、哄乱着的长安城。 可我……可我呢? 这时王维拐进一条绿柳荫荫的巷子里,笑道:“到了。”崔颢又嘱咐了我几句,方才离开。 王维引我走入中门,高声笑道:“瞧是谁来了!”我眼前一亮,只见堂前栽了大朵大朵的芍药,粉白红紫诸般颜色无不齐备,更有二朵并生茎上的稀罕品种,明艳宽大的花盏压低了枝茎,沉甸甸地低着头,反而别有一番艳极盛极的雍容谦逊之态[1]。 “阿妍!”短短两个字,声音由惊愕转为明快的喜悦。 真好听啊。像一碗调得最最恰当的槐花蜜水,再多一勺蜜就太甜,再多一点水就太淡,清肝明目,解毒润肺。那嗓音虽然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喑哑,却反而多了一份柔韧,那是从一个病弱之躯中生出的凝定和执着。 那个声音的主人—— 她是我见过最美丽的女人,没有之一。 博陵崔氏啊!这个女子,让人一看便知是那高华风流的崔氏后人。 她的腰很细,细到她浅蓝色的衣衫无法掩饰。她的脸色和嘴唇都有些发白,显然重病在身。她不像我在坊间所见的很多女郎,她们丰满、妩媚,大唐的风韵从她们的每一根发丝流泻到每一根手指,再写满在甜美的笑容里,哪怕画着诡怪特异的时世妆,也特异得快乐,生机勃勃。 但她依然是从容的,优雅的,不容任何人轻视的。 史书上说王维“丧妻不再娶,孤居三十年”。看到这个女子,我就理解了这句话。经历过这样的美好,还有什么样的美好能入得了你的眼?诀别了这样的美好,想再放脱这个尘世的一切乱枝芜叶,岂不是会变得非常容易? 生命的前十几年里,我一直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学业也罢,容貌也罢,我曾在我的小小范围内优秀着,也骄傲着。 但是此刻,我不想再看见她。尽管她这么美好。 我低头搓着自己的手指和手掌。与人写了一年家书,风里来雨里去,我的手是我最不喜欢的部位,手指生硬,掌纹粗糙,全无女性的柔腻细嫩之美。 她是一面镜子,将你自己的不完美如数映照其中,避无可避。长安城的晚霞太过灿烂耀目,我眨了眨眼,于是有一滴水落下,浸湿了我的掌心。 我痴痴望着她,直到身后王维轻咳了一声。她眸子一转,笑道:“是了,听说阿妍忘了从前的事。我姓崔,名瑶,行七。你和我的交情很深,我方嫁与他时,便识得你了,那时你才七八岁,整日追在我身后,说‘喜欢瑶姊’——待我慢慢分披与你。” “我看不必。”我和王维皆道。我回顾,他笑:“阿妍且说。” “瑶姊你这般美。”我平心静气,“我见了你,就喜欢你。七八岁时如此,今日亦复如此。美貌便是交情,哪里还要叙什么交情呢?” 崔瑶又笑:“这个小女郎口中有蜜!过来。” 她取了手帕给我擦脸,动作轻柔,低声责怪:“何至于哭成这样?悲怒伤身,哭这件事啊,向来是‘其益如毫,其损如刀’——你看,你这般美的眼眸,哭了就不美了。”说完,她又狡黠地笑起来,“不过你年少,精气足,今日哭了,明日又一样美。” “……瑶姊,你的口中才有蜜。” 她哄我吃饭,又陪我睡觉。 天啊,我才认识她几个时辰!可是这个傍晚,加上这一夜,与她在一起的时间里,我竟然……竟然完全没想起王维。 我忘了她是他的妻子,也忘了他。 崔瑶,瑶姊——她怎么会是这么可爱的一个女人? 这个时代,除了那些知名的帝王将相,才子诗人,除了我一直倾慕的王维,竟然还有这么可爱,这么灿烂,这么有趣的人? 第二日她早早叫醒了我:“快去洗脸,今日我们出去。” “瑶姊真好看。”我真诚地说。 她斜靠在螺钿妆台上,垂头端详着一柄乌木梳子。内室的窗帷放下了大半,只从下半部分的窗扇里,被拉成长条形状,投射在茵席上。洒进来的日光足够明媚,所以室内即使是太阳照不到的地方,也充满了温柔幽静的气息,并不阴冷蒙昧。而崔瑶低垂的侧脸,松松挽着的长发,摆弄着梳子的白玉般的手指,与这个既不过分明亮也不显黑暗的房间,恰恰构成了一幅光线、色彩的调和全部臻于完美的油画。 她为我梳头。她细腻的手指偶尔碰到我的肌肤,温热的气息轻轻拂过脖颈,我心中竟有一种怦然的悸动。然而闭上眼仔细感受时,却可以察觉她的呼吸隐约有一丝急促。 “瑶姊,你的身体……”我不安询问,换来一声低斥:“坐稳了!” 我合目,沉溺在她轻细的碰触和气息中。那份悸动,逐渐变成清甜而温暖的情绪,直至睡意昏昏。忽而我的右颊被什么东西拍了下,睁眼看时,原来是那柄梳子。她用它指了指案头的妆镜,随即笑盈盈地持起另一面镀银手镜,再次转到我身后。 两面镜子交相映照,我的目光凝滞了一刻。 崔瑶给我梳了个双鬟望仙髻。我的头发本来就不很厚,近来心火大盛,头发更是大把大把地掉,这几乎和变文事件一样,成了我另一个不能提起的心病。而我又讨厌假发义髻,所以也不适合梳惊鹄髻之类需要较大发量的发式。 但现在——镜中我的发量竟然显得相当不少。这发型梳在我头上,虽无绰约清丽的望仙之态,倒也雅致秀逸,而且极衬我的脸型和气质,尤其是在我脸上的怨气已经消融了十九之后。双鬟望仙髻的梳法,是将头发分作两束,再以黑色头绳发带,将发束绕成双鬟,盘在头顶。若是缠绕不当,双鬟显出一截截的勒痕,反为不美。不知她是怎么梳的,双鬟毫无勒绑过的痕迹,线条优美形状自然,好像我的头发天生就是为了梳这个发式而生的。 崔瑶吁了口气,伸手又篦了下我的鬓角,扬声叫人。一个叫如焰的婢女应声而入,手捧着一叠衣裳。她们给我穿了一条联珠纹的单丝罗裙,和一件泥金云罗短襦。短襦相对低调,而裙子的图案就过于活泼明快,繁复得好像把壁毯和地毯穿在身上似的。联珠纹由波斯传入中土,任谁穿上这种花纹的衣裳,都难免像个热情奔放的西亚少女。 她蘸了螺子黛,在我眉端描了描,镜子里,我的眉形便俏丽飞扬了许多。她笑道:“我知你不喜铅粉、花子,就只画画眉罢。”又在我眉间扑了些黄粉,作为额黄。我惊叫道:“太多了!” 还没来得及细看镜里丫头身子小姐妆扮的人,崔瑶已经换了衣裳出来了。她端详着自己的作品,随手又从妆奁里取出一支钗子,斜插入我双鬟之下的发间,钗头两颗柔润的明珠登时为毫无点缀、一色漆黑的头发增色不少。镜中的女郎乌发雪肤,清眉秀目,双鬟望仙髻婉媚可喜,纤细的腰身被罗裙衬得颇为可人。我知道我美,却不知我在崔瑶的手下可以变得这么美。 崔瑶颔首,微微笑道:“如梦,叫你阿耶套车。”“去哪里?”我惶惶地问,没得到任何回答。 今日原是官员们的旬休日,而且炎夏之际,长安的人们最爱往城南去——城南地势较高,清凉去处多,人们或于乐游原上登高望远,或入终南山饮泉听风,城中车马比寻常多些,路况不太好。但王家的车夫驾车相当平稳迅捷,行进很快。崔瑶阖着眼,向左倚着车帷,始终不大说话。我侧着身子,生怕弄坏了这身我肯定赔不起的衣裳,也怕碰乱了漂亮的发型。我有意掀起车帷看看到底是往哪个方向去,可是惟一一面透光的车壁和帷幕被她倚着,我两眼一抹黑,静听车厢外的声音。王维的马蹄声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很有节奏感,而身旁女子的呼吸,也是这样舒缓而有规律,使人平静。这到底是怎样的夫妻俩? “休怕。”崔瑶用微凉的手指轻拍我的膝盖。忽而车速减缓,随即车身慢慢停了下来,王维在外笑道:“下来罢。” 骤然下车,正午的阳光刺得我有些眩晕,眼前发黑,然而扑入眼来的粉墙,以及院内卓然耸出的九层青砖塔身,使我瞬间认出了这是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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