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着唇脂把玩,很觉亲切:唇脂以中空的竹节盛放,形制类似后世的口红。只是,心思又飞到了天外:焦炼师让我来摆弄彩妆,到底是要做什么?她总不成是要我打扮漂亮,去色诱安禄山罢?这个主意我自己有过,当时我被安禄山的妾室段氏打了一顿,半路又杀出个李适之,以至于安禄山有好长时间为了避嫌,不敢理我。 或者她是想以女子多变的妆容发式,比拟当今时局的复杂微妙?又或者她是想以铅粉的毒性,提醒我此时科技的落后,要我努力搞科研,制成火药之类的来帮助唐军打叛军?我皱紧了眉。 红日西斜,闭市的辰光将至。我告别妙泥,走出西市,上了牛车,沿着永安渠一路向南。背后,西市在钲声中关闭。城市的这一角,瞬间就静了下来。半刻钟前的繁闹熙攘,几乎像是我臆想出来的幻象。我掀起车帘,回眸看去,不远处的大明宫高耸巍峨,如高踞霄汉之中,俯瞰西京。宫城一面浸在玫瑰色的夕照中,华美炫目,另一面则沉在阴影中,静默而疏离。 [1]金花胭脂,取自晋人崔豹《古今注》,是用金箔或纸片浸染红蓝花汁而成,简单便携。罗愿《尔雅翼》:“今中国谓‘红蓝’,或只谓之‘红花’……五月种晚花,七月中摘,深色鲜明,耐久不黦,胜于春种者。” [2]取自王焘《外台秘要》“崔氏造胭脂法”。 [3]唇脂方子出自贾思勰《齐民要术》第5卷 “种红蓝花及栀子第五十二”。
第80章 风流全占似君难 我回到家里时,王维正坐在堂中,等待我共进夕食。我忙叫人取了热好的饭食,嗔道:“你何必候我?” 他笑道:“我还不饿哩。你买了什么?” “你又转开话头……你如今肠胃弱,怎能挨饿?”我取过长柄勺来,为他盛了一碗豆沙加糖粥。[1] “又吃这个……”他苦笑。 “这粥易克化,且又比粟米粥滋补。”我冲他歪了歪头。 他父族和母族都有不错的基因,兼且他多年来饮食有度,起居规律,因此身体轻健,精神清爽,望之不过四旬左右。但自打他母亲崔老夫人去世,他哀毁过度,身体状况急转直下,现在丧期已满,也拒绝食荤。傍晚的日光渐次转暗,他双颊的凹陷和阴影便更加明显了。 而他鬓边的白发,似乎又多了一些。 我暗自叹了口气,隔空点了点食案上的一只白瓷碗:“这个也要吃。” 那碗里盛的是牛乳提炼的酥。他无奈,舀了一勺,慢慢咽下:“吃酥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补充植物蛋白里不足的必需氨基酸啊。我信口胡说:“我听人说,人也像酥酪一样,各各不同。质美而多入者,为酥。这正与你的人品暗合。”[2] “我从未听过这样的道理。那么……酪又是什么样的?” “俗而有格,为酪——我只好做酪。或者,我是乳腐……最为凡庸,却也稳固。” “胡白。你分明是醍醐。”他唇角微扬。 我仰脸:“怎地?” “《涅槃经》云:‘从牛出乳,从乳出酪,从酪出生酥,从生酥出熟酥,从熟酥出醍醐。醍醐最上,若有服者,众病皆除,所有诸药悉入其中。’”他笑道,“你瞧,醍醐耗时最多,事又最烦。可不正如你一般吗?” 我瞪视着他,恶狠狠道:“我明日就去告诉裴十,你偷偷说他的诗文平庸可憎。” 王维笑道:“我早就取笑过他的诗了,还将他苦吟之态比作巫山的猿猴,‘猿吟一何苦,愁朝复悲夕’。你这话又算得了什么。” 我哼了一声:“那我告诉他,你背后说他的‘登第’又老又丑,只配丢到终南山上教野兽吃掉。” “登第”其实是裴迪捡的一只猫。裴迪一直未能考中进士,就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登第,讨个口彩。这猫半边脸黑半边脸白,在猫里也可算得极丑的了,但裴迪对它爱逾性命,最听不得别人指出这点。 王维举手道:“罢了,罢了,方才是我之非。我说你似醍醐,是因为与你共语,常有启发,如醍醐灌顶。你可满意了?” 我啐道:“醍醐灌顶……不必了。醍醐浇在头上,头发糊作一团,狼狈不堪。我不作醍醐。” 说话间吃完了饭。我拉着他走入卧房,在妆台前坐下。在外走了一天,头发略略松散,他顺手取了梳子,替我拢了拢鬓。 我瞧着铜镜中他掠过我鬓发的手,忽然道:“那柄梳子呢?” 他走到榻边,从箧中拿出一把乌木梳子递给我。 这柄梳子是崔瑶的遗物,她当年为我梳妆时也曾用过。她去世后,随身物件大多被放入了墓中,这梳子我却留了下来。近二十年倏忽而过,梳子的木纹暗淡了许多,而那种感觉——那个温柔端丽的女子,持着它梳弄我的头发时,梳齿带来的微微酥麻的感觉——却越发清晰鲜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那个女子,确乎是一位仙人。 我打散头发,依着记忆里的感觉,用这把梳子梳起头来。王维默不作声,全程只在我需要的时候及时递上发绳。 我绾好了发,凝视镜中人,竟有几分恍惚。 “毕竟不如那年好看……我总是学不来,这双鬟望仙髻到底如何梳,才能雅致天然。”我颓然说。 王维张了张口,又复静默。过了许久,他低低道:“她向我说过,你的脸,最衬双鬟望仙髻……还教了如梦怎么梳。” 我回头,深深望着他。 “这些年来,我已经不大记得清她的容颜了。她在的时候……我还年轻。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说。 “你忘记她,实则是为了忘记年少时的自己。”我说出来就后悔了。 那个“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的自己。那个曾对时局抱着热情,矢志报国的自己。 我并非不爱现在这个沉静憔悴的他。但——但偶尔夜观星河流转,我也会忍不住怀想,某一颗已渐渐远去,越发微渺的星子,曾经有过多么明灿的光芒。 王维别过头去。我看见他鬓角的白发在烛影里闪烁。 我隐隐感到喉头发哽。我捂住了嘴,咽下泪意,才柔声道:“我买了好些脂粉。焦炼师叫我施了妆给你看。” 他回头,脸色已恢复平常,笑道:“今日晚了,灯下只怕看不真切,拿捏不准颜色。明日我休沐在家,可以陪你。” 第二日我醒的时候,他已坐在妆台前,逐一检视那些妆粉唇脂。他低着头,侧脸显得格外认真,仿佛手中拿的不是脂粉,而是什么精深的坟典。我早说过,他这人极独特的一点是,不论做什么事,总能做得好像这就是此时此地最该发生的事情,毫无违和感。——比如当年在黄花川的青溪畔吃蒸饼。 事实上,以他流露出的气质,就算干了焚琴煮鹤的事,只怕也能让观众点头附和:“是啊是啊,木料就该烧来取暖,禽兽就该给人果腹,难道还有别的用途吗?” 可是…… 可是他起得真早啊。 走向衰老的人,睡眠比年轻时更少……是吗? 我净了面,揩了齿,用过朝食,坐了下来,伸手取过一盒妆粉。他一按我的手,递过另一盒粉:“涂这个。” “为什么非要用这盒不可?”我疑惑。 他抬起手指,徐徐在我的脸庞上滑过。他惯弹琵琶,按弦的指尖有层薄薄的茧子,擦在肌肤上,粗糙的触感如细小电流,令我心头轻颤。共处多年后,他这般举动,仍能带给我酸酸甜甜的欢喜。 就像初夏的杨梅。 他目光在我面上逡巡,终于道:“如今春末夏初,血虚风燥,易感瘾疹。” “瘾疹”是“药王”孙思邈对过敏类症状的统一称呼。换季的时候,我脸上确实常常有些泛红。他缓声道:“你迎着天光瞧这盒妆粉,是否透着青绿之色?” 我凝眸细观:“呃……也只有你们画匠目力敏锐,才看得出来。” 他笑道:“你肌肤微红,若要敷粉掩之,当用这一盒。轻红叠加浅绿,其色则趋于洁白。” 我在21世纪时仗着皮肤底子好,不怎么涂粉底,因此对底妆色调的选择所知甚少。此时乍一听闻,不由大是好奇。他令我手执菱花镜,自己则以丝绵蘸取少许妆粉,轻轻在我左颊上拍了一层:“你瞧。” 我看向镜中,只见左脸上那块泛红的地方变得清透匀白,确已看不出过敏痕迹。他手法巧妙,只选了几个地方点涂,其余只是浅浅一层,不曾掩盖肌肤本身的光泽。 我啧啧称奇:“那为什么不能敷这盒?”随手在先前那一盒中蘸了些粉,涂在右脸上对比,果然右脸肤色似乎多了点惨白。但这区别甚是微妙,寻常人未必看得出。 他笑道:“这盒粉微微泛紫,宜于遮盖黄色。若是肌肤较黄的女子用在脸上,最是合适不过。依我看来,这盒粉……买的人只怕最多。但你肌肤白皙,却是不必用了。” 我瞠目,这盒粉还真是妙泥她家店里的爆款。唐朝女性们没有防晒霜用,肤色偏黄的人确实是大多数。 可这种色彩理论,分明是后世的光学研究达到一定水平后才有人提出的,王维一个唐朝人又如何知晓?他知我困惑,一指案上的几张纸:“女子肌肤泛红、泛黄者较多,因此我在纸上薄涂了朱砂和雌黄两种颜料,再分别叠上这几种妆粉,试了几回。” “哦!”我失笑。他身为著名画家,对色彩光影都极为敏感,又常常使用颜料,比较不同的颜色配比。所以,他具备这种实验精神……我倒也不意外。 当下王维又拣了三四种唇脂。此时的女性们涂嘴唇偏爱大红色,他的选择却迥然不同,挑的尽是一些低调的梅子色、豆沙色之类,更衬得肤色皎白,且又显得人温文婉丽。他又拿起一枚小鸭形状的花钿,在我眉间比了比,自语道:“唇脂颜色既不艳丽,花钿倒不妨取个奇巧的。” 彩妆界的惯例正是“脸上的妆容只能有一个重点”:若是眼妆浓重,唇妆就必须浅淡,而唇色鲜艳时,眉眼就要轻描淡写。这人竟然还无师自通了这个理论!他若是穿越到21世纪,除了做画家之外,恐怕也能去哪个大牌化妆品公司的研发部门做个彩妆调色专家,再不济也是个顶尖的化妆师。想着想着,我随口冒出一句:“你不许为别人做这些。”他正小心地用胶将小鸭花钿贴在我额上,闻言愣了片时,唇角上扬的弧度越发明显:“那你也只能做我的醍醐。” 这一日我只管沉浸在彩妆带来的快乐中,不觉时光之速,直到因为频繁上妆卸妆,脸上唇上都有点刺痛,方才罢手。我选出了几套最喜欢的妆容,算是完成了焦炼师交代的作业,但依旧没有猜出她的深意。 [1]豆沙加糖粥,见陶谷《清异录》,是晚唐宰相卢澄吃的高级粥。阿妍做来给王维补身体(?)了。(手动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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