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官还是那五官,却像是遇到一个巧手的匠人,经过精雕细琢一番,愈发的精致了。 金万福瞧过,那身皮肤白得像是要发光一般,人群中亮眼得很。 之前时候,金万福也见过人,那时还是个小黄妞,他没瞧上眼。 据美娟说,那小姐妹是求了桃花缘。 “嘟嘟。”一声喇叭声起,金万福回过了神。 一辆红皮的出租车慢下了轮子,缓缓停在金万福的身边。 “老板,是你叫的车吗?” “是是。”金万福上了车,“去燕山街道。” 这时候钱大,大家赚钱不容易,坐出租车不便宜,不是谁都舍得花好几块钱坐一趟车的。 是以,开出租车都是一个高级的工作,赚得也不少,服务也周到。 放眼看去,握方向盘的师傅还带了白手套,身上穿着的确良的衬衣,车子上除了挂一道符,还挂了两串茉莉花串。 茉莉花香幽幽又霸道,不知不觉便充盈了整个车厢。 开车师父是个寡言的,也是个爱干净的,金万福开了车门坐了进来,车轮子一下有下陷之感。 他人胖,汗也大,汗味瞬间便压过了茉莉花香。 出租车师傅瞥了一眼,倒是没说什么。 油门一踩,速度比平时都快,只大半个钟头,金万福便到了燕山街道。 下了车,金万福抬头看这一条街。 燕山街道所在的区离市中心比较远,算是郊外,还能瞧到木头的屋子,水泥铺的小路有好几摊污水,蝇虫粘着臭肉残羹飞舞,这一显得有些脏乱。 金万福要寻的人是个婆子,姓仇,别人都叫一声仇婆婆。 “叩叩叩。” 两扇木门上贴了画,有些像神荼郁垒,却又和市面上的神像不大一样,多看两眼还有些别扭。 仔细一看,原来是神像的眼睛有些特别,眼白多,眼仁少,明明是威风又正气的神像,莫名的添几分阴暗。 这时候五点多了,正是太阳西斜时候,橘色的阳光落在这一处小巷子里,光线添几分灰蒙,神像应该贴了有好一段时间了,图纸褪去色彩,微微泛黄,四角还起了卷边。 清风吹来,簌簌而动。 敲了门,一时还没人来应,金万福皱了皱眉,抬起手又拍了拍门,这次力道更大一些。 门吱呀一声打开,冷不丁的,金万福吓了一跳。 “嗬!神神叨叨的。” 他探头瞧了瞧,发现门是自己开的,后头并没有人。 见人之前,整整仪容。 金万福提了提裤子,整了整衣裳,夹着公文包,昂首挺胸,抬脚进了这处院子。 仇婆婆在堂屋,八仙供桌上没有供祖先,倒是供了个神龛,神龛外头用红布遮盖,香火袅袅,倒是让人瞧不清那神像。 …… 金万福才走到院子里,就见一个婆子坐在官帽椅上,知道她就是何美娟说的仇婆婆。 只见她差不多七十多岁,穿一身深蓝色的大襟右衽,下头一条黑布裤,脚踩的也是黑布鞋。 白发稀疏,扎成一团,低低地垂在脑后。 瞧见来人,她不惊不喜,只眼睛撩了一眼,又收了回来。 “文丽,有客人来了,给客人上杯茶。” 金万福看去,这才注意到堂屋里还有个人。 那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穿一身波点裙,烫着大卷的发,苗条纤细,头发扎了个辫子,倒是靓丽模样。 瞧着自己,她还笑了笑,听了仇婆婆话,转身去了厨房。 准备烧壶水,再泡上两杯热茶。 见金万福的目光还跟着文丽,仇婆婆撩了个眼皮,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年迈的疲惫。 “这是我挂名的弟子,有两分仙缘。” 金万福立刻收回了视线。 弟子啊……那可是招惹不得的人,不定怎么样便阴沟里翻船了。 挂名弟子也是弟子! 仇婆婆往神龛里续了三柱清香。 “这位老板,今日来,是想求什么?” “求财!”金万福急急道。 下一刻,他觉得自己话回得急了些,显得心急,有些不好看了。 金万福轻咳一声,脸上堆了个笑,声音也放缓。 “仇阿婆,我也是听人介绍,知道您手段不凡,这才寻上门。” “最近,我这财运差了一些,做啥啥不顺,麻烦您帮忙瞧瞧,是不是妨碍到了什么?” 仇婆婆看了金万福一眼,又皱着眉,掐指算了好一会儿,这才声音缓缓,开口道。 “你有一笔大财要入。” “对对对,大财!”金万福脸上有兴色,想着自己承包下的那一处桥梁工程,可不就是一个大财么! 仇婆婆继续道,“你财帛官不丰,这笔财却泼天。” “都说钱财如水,它们蜂涌地朝你涌来,如大水潮涨,一时冲击,你承受不住这财,反而会如洪水溃堤。” 说到这里,仇婆婆看着金万福,意味深长道。 “物极必反,你这笔财反倒成了祸。” 金万福瞪大了眼睛,抓着公文包的手都紧了紧。 这老婆子说的,不是和他正遭受的一模一样么。 要是工程过不了,他当真是如洪水冲堤,不单单没搂住新桥的那道财,自身的财都被冲毁了。 金万福好生不甘愿,就差一点点,他那道工程只差一点点,标准放宽一点,也未必不能过。 本身就在及格线边缘徘徊。 金万福郑重:“求仇阿婆相助,回头要是事情顺利,我定有重金酬谢。” 仇婆婆看着金万福,好一会儿,她的声音幽幽,犹如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供桌上,神龛青烟袅袅,为这声音添几分缥缈和不真实。 “财过旺,要么是分一些财予他人,要么,你垒实自己,将不够丰隆的财帛官扩大……” “前者,你自己便能做,只看你愿不愿意了……至于后者嘛,有舍才有得,任何一个运道的增添,都是要付出一些其他的代价,你自己考虑考虑,到底受不受得住。” 金万福神色不定。 分财予他人,这是让自己寻个合作伙伴,想想法子,再耗费人力物力财力,将即将竣工的新桥加固,达到标准。 可是,要不是为了为了这笔富贵,他又何必单干? 分财予他人,不是等于他又要寻大舅哥帮忙了? 金万福不甘心。 那赶小舅子超大舅子的豪言壮语,他才放下不久,言犹在耳,就让他再去寻大舅哥? 做不到做不到。 太跌份了! 他也是要脸的! “添运,要付的又是什么?” 仇婆婆嘴角微微勾起。 只见她面皮发皱,人也枯瘦,这样一笑,嘴巴显得有些发瘪,落日斜斜地照进来,面上的神情半明半寐。 “付出什么?这可不一定,福禄寿皆有可能。” 金万福又有些踟蹰。 仇婆婆:“不过,你的情况却又有些转圜,我倒是有第三个法子。” 金万福看了过去。 不过,这会儿老太太却不再提这一茬了,反倒问起了金万福别的事。 “金老板,你做建筑这一行多久了?” 金万福不解,却还是道。 “有几年了,主要是跟着大舅子,他是个聪明人,是六几年的大学生,自己考的,正好赶上了好时候,还是学建筑这一块。” “改革开放嘛,政府鼓励大家建设经济,公职人员也能停薪留职下海,他便做起了生意,我就跟着他混口饭吃了。” “金老板是个富贵人。” “哪里哪里。” 谦虚客气了一番,金万福脸上还堆着笑,就听老太太声音带着哑意,好似寻常闲聊,内容却不一般。 “金老板可听说过人柱?” 金万福瞪大了眼睛。 仇婆婆无声一笑,“人柱,又叫做人身御供,以人为祭,祈求神灵庇护,只要人柱一下,神灵庇佑,你那桥梁自然牢固。” “如此,何愁财如滔滔江洪?” 你自涌来,我巍峨不动。 …… 金万福有些失魂地走出了仇家这处宅子。 身后,门吱呀一声阖上。 他立在水泥的小路上,前头还有人将脏水泼出,惊得那绕着残羹瘦肉的苍蝇四处乱飞。 苍蝇一只只都很肥大,是绿头蝇,拍着翅膀嗡嗡嗡,嗡嗡嗡地扰人心烦。 金万福回头,就见那泛着黄,卷着边的门神贴纸,莫名地,只觉得那神像嘴角好像还勾着笑,有些像那仇婆婆笑时的模样。 想起仇婆婆,她说的话也在耳边响起。 “人身御供是大事,金老板,你求的是财,这人柱得是你的血缘,如此,那滔滔而来的财你才能受得住……” “呵呵,供神奉鬼,还得烧些金箔银箔和香烛清酒,既然相求,求的还是一场泼天富贵,你这受财人,自然得见见血,出出力,你说是与不是?” 金万福心跳得有些快。 人柱,血缘呐。 一瞬间,他想了自己的老爹老娘,又想了媳妇闺女儿,一张张脸在自己脑海中闪过,和那大捧大捧的钱山作斗争。 不不……不行。 金万福艰难地吞了吞唾沫,和有邪念的自己做斗争。 家里媳妇是河东狮,大舅子有本事又有手段,他要是当真将念头打上闺女儿,大舅子能活吞了他。 想起坐皮质沙发椅的大舅子,金万福到底不敢再想闺女。 至于爹妈,金万福也不敢想。 爹妈生养他一场,三年□□时候,到处都没吃的,是爹妈咬着牙,吃树根树皮,省着一口粮,他这才没饿死,好好地活了下来。 他金万福再差,那也不能做一个畜生。 他抬脚正待往前,突然,脚步顿了顿,面上闪过一道迟疑。 说起血缘,他好像不单单只有个闺女儿。 他还有个儿子嘞! 儿子在哪里? 在美娟肚子里揣着啊! 一时间,金万福心跳得更快了。 他自己都说不清楚,这心跳得这么快,究竟是兴奋还是畏惧害怕,亦或都有。 …… 金万福离开了燕山街道。 仇家堂屋。 许文丽捧着托盘进了堂屋,瞧见老太太正闭着眼,对着神龛默默祷念。 她瞥了一眼,就见神龛上烟雾袅袅,显然,老太太这是又续了三柱清香。 “文丽,给婆婆舀些酒来。” “是。” 许文丽应了一声,走到供桌那头,方才金万福都没注意到,这神龛的后头竟然还搁了一口坛。 只见那坛子约莫人的膝盖那么高,土陶烧制,在口处有两耳,坛面上有复杂的纹路,杂乱无章,却又好像是绘制了什么。 许文丽用竹子酒提沽了一提子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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