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身量高大的汉子,体格壮硕,四肢也比别人长得长条一些,就像长臂猿,而且,他的嗓门也格外的大,就这么一会儿,潘垚的耳朵已经有点嗡嗡嗡了。 不过,按潘垚观察来看,这倒不是因为老周为人豪爽,嗓门显得大,他纯粹是有点耳背。 仔细想想,这倒是也正常。 她听爸爸妈妈他们说了,老周家中有一条客船,做的是大江上的载客生意,平时就停在六里镇那边的渡口处。 镇上要去市里,坐的就是老周家这样的客船。 老周和他媳妇都是会过日子的。 傍晚收工,不再运客人了,他们再往河里下两张网,不管有鱼没鱼,先打一网再说。 要是打到鱼,这倒也好卖,A市码头边就有菜市场,他们把鱼送到鱼贩子那儿,再往鱼丸店送上几条,一年算下来,小钱攒大钱,也能攒老多钱。 大船的马达声特别的响,常年掌舵,虽然钱是赚了一些,不过,老周这耳朵也有点背了。 潘垚托着腮,看来,赚钱都是不容易的。 老周在那儿大吹大擂,“我这江里讨生活二三十年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咱们这地方大,人也多,认真算下来,咱们脚下这块地,哪块地没有埋过死人?” 说完,他用力的踩了踩脚。 “对对。”于大仙和潘垚齐齐点头。 不知什么时候,这一老一少已经坐到了一块。 小马扎一坐,院子里太阳暖暖,他们手中各抓着一把瓜子和花生,哪里有什么高人风范,分明就是听乡亲闲唠嗑的。 不过,老周也就吃这一套,亲切! 他将胸脯拍得梆梆作响。 “我和你们说真的,我是也一点都不怕这个!” “往年时候,我一年里也瞧过好几趟江里飘来的死尸,男人尸体背朝上,女人一般面朝上,我都看出经验来了。” “说来也都是可怜人,要不就是意外,要不就是被人害了,掉了这大江,再有就是那软刀子割着,等到实在被磋磨得痛了,再自个儿往这大江里一跳,一了百了。” 老周总结,“除了不小心掉下来,剩下的甭管是哪个,都算是被人害了。” 乍听这话粗糙,仔细想想,却也有道理。 只是一个是明刀明枪的害人,一个是软言下藏利刃,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最后走了绝路。 潘垚对着有些耳背的老伯有了好感。 难怪人家发财,瞧,这话说得多好。 于大仙询问:“那你不怕了,后来把人捞上来了吗?” 老周摇头,“没有。” 于大仙有些意外,“哟,你不积阴德了?” “我记得你以前瞧见了,都会将人拨到岸边,再和公安那边联系,尽量的联系上人家家里,还说不管怎么样,都得让人家回家。” “万事尘归尘,土归土,最后入土为安,别肥了鱼虾的肚子。” 说着,于大仙想起了什么事,转过头对潘垚唠嗑道。 “这也算是做好事有好报,远的不说,就说前年时候,你周伯他带了个尸体回来。” “好家伙,那脖子上挂了条大金链,足足有我小指头粗呢,手腕上还戴着什么欧大米手表,听说值老多钱了。” 于大仙惋惜,“也不知道怎么就泡在水里了。” “后来,公安联系上了人,那户人家也懂礼,心里感激,手头也感激,不像一些人,就口头上说两句虚话,他们给了你周伯好一笔钱呢。” “嗐,你个土老帽,什么欧大米,是欧米茄!”老周大嗓门嚷嚷。 他可是长过见识的,大家伙儿只知道什么梅花牌手表,他还见过欧米茄手表。 “外国货!” “瞧到没,眼皮就这么浅,外头来的和尚就是好念经。”于大仙撇嘴,“按我说,这些都差不离,不能吃不能喝,还不如叫欧大米。” 潘垚:…… 为防这两人因为到底是欧大米还是欧米茄的吵起来,潘垚连忙岔开话题,问道。 “是出什么岔子了?” 老周一拍大腿,“可不是岔子么,那东西竟然还会说话!” “它就这样转了个身,脸就朝上了。” “我拿手电筒照了照,确实像是个姑娘家的脸,还没等我回神来,它就朝我伸出手,上头还抓一块碗,好声好气的就喊我大哥,让我给它一口水喝。” “你们说,这邪门事吓不吓人?” 潘垚、于大仙:…… 这满大江的都是水,居然还要向人讨水? 这事儿邪门! 潘垚急急问道,“伯伯,那您给它水了吗?” 老周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我哪里敢呐。” 潘垚放下心来。 “那就好,那就好。” 她在札记上看过一段关于水鬼的记载,水鬼是人溺亡于水,心有不甘或心存执念,徘徊于水中不得超生,只有找替,等别人替它成了水鬼,它才能走出河底。 令人意外的是,水鬼潜居于水,周身都是水,却无法饮用分毫,喉中时常干渴,就像卡了一团沙一样。 潘垚:“周伯,你碰到的东西应该是水鬼,就是不知道,这这东西是真想讨水,还是想着借你伸过手的空档,把你拖下水,好找你做替。” 老周后怕不已。 于大仙剥了个花生,“对,这事儿我也听说过。” “都说水鬼无法饮江水,只能喝柳枝撩动起的水露。” 观音慈悲,普度众生,柳条净水。 因此,这柳条沾过的水,水鬼就能喝到。 “不错。”潘垚附和,“这个季节天寒地冻的,柳条也一片光秃秃,哪里有河柳垂波。” 于大仙一拍老周的胳膊,“小老弟儿,你这运道不错啊,瞧见水鬼,它都向你讨水了,你还能全身而退。” “有点运道在啊。” 老周裂开嘴,笑得有些得意,“说来事情也赶巧了。” “我那会儿不是要往水里屙尿么?就是那泡尿救了我。” “老实说,看见它翻身,还听到它会说话,我吓得两条腿都打摆了,差点没当场尿裤子了。大冷的天,活人怎么可能泡在江里嘛,我就骂它啊,使劲儿的骂它。” 周建章想起昨晚,还觉得自己机灵极了。 夜色浓郁,薄云笼罩而来,月光好似都生了晦,光亮暗暗淡淡的,耳畔边是江风一阵一阵的吹来,呼呼呼,像是扯着野鬼哭嚎的声音飘来。 手电筒的光亮刺眼,也将水里人的好容貌照了个清晰。 只见皮肤白花花,头发湿漉漉,穿一身旧时的长褂子,瞧过去像是白色的,它伸着手朝他讨水,声音幽幽又好听。 说实话,那东西生得还颇好,讨水的时候还客气有礼,好声好气的喊他大哥。 但耐不住他发毛啊。 “我吓过之后,肚子还涨得厉害,一下就暴躁了起来。” “我提着裤头,指着就骂它不要脸,我说我这要脱裤子屙尿呢,它瞧过去一个大姑娘家的,这个时候拿着个碗就朝我讨水,这是几个意思嘛!” 老周神情激动,“我都不好意思说喽,这到底是讨尿还是讨水嘛!” “呸!它讨得出口,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嘴了!” 潘垚:…… 生猛啊。 这一人一鬼,都好生生猛啊。 老周脸一板,收了刚才的激动,向潘垚和于大仙总结道。 “要我看啊,这鬼也是欺软怕硬的,被我这么一骂,它自己掩了掩面,呜呜的哭了两声,沉身就离开了。” “我被寒风这么一吹,打了个颤抖,也不敢再屙尿了,这万一我一屙尿,它就当自己讨了水,把我拖了下去,我这不是就死的不明不白了吗?” “我左思右想,憋着气,憋着肚子,提了手电筒就回船舱里了。” 于大仙:…… 他咳了一声,“孩子在呢,说什么屙尿脱裤子的,没的带坏了孩子。” 老周耿直,“这有什么,我说的都是实话。” “对,没有说错。”潘垚压抑住笑意,“吃喝拉撒睡,行立坐卧走,谁的人生都是这样,没什么好避讳的。” 老周睨于大仙,“啧,老仙儿,这就是你不如你家小徒弟的地方了。” 于大仙摆摆手,不和老周瞎掰扯。 “水鬼被你骂走了,这事儿就算过了,那你今儿来寻我做什么?” 他指了指一旁的桌上,只见那儿有一麻袋的橘子,一麻袋的甜柑,还有一只捆脚的大肥鸡,半扇的猪肉。 “还给我带这么重的礼。” “不是不是。”老周摆手,“你误会了,这些都是给潘垚的,老仙儿,就这袋是给你的。” 于大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瞧,好家伙儿,这礼是大缩水了啊,徒儿用麻袋装,他呢,一二三四五六,柑橘各装六个,六六大顺,意头吉祥着呢。 哼哼。 于大仙气得直灌热茶。 潘垚意外,给她的? 她扯了扯于大仙,笑着安慰道,“师父,咱们两家过年都一道了,你还和我计较这东西是谁的。” 转过头,潘垚看了看那些瓜果,还有半扇的猪肉,觉得这礼着实是重了。 “不重不重。”老周摆手,“这不是过年了嘛,我就买了一些,正好也当做是年礼。再说了,我那条船还是你爸在操心呢。” “今儿我去了船厂,大家伙儿都说了,你爸特别的上心。简直就是白天背太阳,晚上背月亮的忙活我那条船,我心里记着这个情。” 老周和潘垚寒暄客套了几句,看着潘垚的眼睛,有些迟疑。 潘垚猜测,“您是想求符吗?” “一会儿我就给你画。” 说实话,虽然老周说水鬼被他骂跑了,不过,鬼物诡谲狡诈,潘垚还是有些不放心。 船上搁一道符,也能更平安一些。 “对。”老周点头,唇齿动了动,几番犹豫,还是道,“除了这个,我还想向你求个玉牌,就潘三金脖子上挂的那种。” 在别的地方不说,在芭蕉村里,谁不知道潘垚那是有真本事的。 符箓虽然好,但玉牌肯定更好。 没瞧见她都只给自己亲近的人刻玉牌子嘛。 玉牌子刚刻出来的时候,潘三金老得意了,见天的带着个玉牌子在村子里溜达。大家伙不谈这玉牌子,他都得拉着人家唠嗑。 瞧见没,他亲闺女儿送的! 似乎是怕潘垚拒绝,周建章急急的补充道。 “你放心,你周伯我也不是没脸没皮的人,没想着用这几块肉和一些果子就向你讨玉的。” “玉的价钱,我按市场上的给,另外,我再添个大红包。” 周建章表示,他,不差钱! 潘垚:…… 果然,这时候开大船的,那就是以后开大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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