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贽双手枕在后脑勺,仰天长叹:“了解,太了解,所以我才希望你去劝他,我不敢当面劝啊。” 雪失笑。 蔺贽背着朱襄,再次游说雪失败时,门口响起了朱襄愤怒的喊声:“哪来的缺德竖子!居然在我门口丢了一孩子!” 雪和蔺贽皆是一怔,然后齐齐往大门口跑去。 门口,朱襄正对着一个箩筐暴跳如雷。 箩筐内,一个干瘦的小孩揉了揉眼睛,茫然起身。 他一双指甲漆黑,仿佛小鸡爪一样小手,紧张地抓住箩筐边缘:“这、这是哪?” 朱襄骂声一滞,先把小孩从箩筐里抱出来放到旁边,脱下外袍将衣着单薄的小孩裹好,然后回头道:“蔺君子,有人往我家门口丢孩子,这事你得管!” 朱襄因为需要专注种田,没有住在邯郸内城的蔺府中,而是住在城郊蔺相如封地内。 蔺相如对封地庶民很好,经常将赵王赏赐用于帮扶庶民。他还在封地内建了育婴堂,收养庶民养不起的孩子。 蔺相如下令,凡封地内庶民养不起的孩子,必须送往育婴堂,不可私自遗弃,否则将遭遇责罚。 育婴堂能活多少弃婴暂且不说,但朱襄投奔蔺家这么多年,确实是第一次见到有人乱在别人门口丢孩子。 “竹制的箩筐,绢丝的衣服,可不是一般人家能用得上。”蔺贽比朱襄眼力好多了,“难道是有人奔着我来的?” 竹是南方特产,邯郸出现的竹子编制的手工艺品价格都比较昂贵。绢丝更不用说。这些皆不是穷得养不起孩子的人能负担得起的物品。 朱襄脑海里立刻蹦出一大堆宫斗宅斗电视剧片段:“难道是你家的旁支的孩子?” 他好歹还记得这个时代庶民不能乱嘲笑贵族,用了委婉的说法,没说“你弟、你儿子”。 “箩筐里有信。”蔺贽俯身捡起箩筐底部的绢布,展开扫了一眼,然后表情立刻变得特别古怪。 震惊,愤怒,同情……许多表情交织在一起,让蔺贽脸部的肌肉抽搐个不停。最后,蔺贽脸上的表情最终定格在了“同情”上。 朱襄意识到了不对劲,赶紧探头去看绢布上的字。 他成为蔺家门客之后,有了机会系统性地学习这个时代的文字。凭借着不错的记忆力和强大的自制力,他现在已经能写一手还算看得过去的字,绢布上的信他自然也能看得懂。 然后,朱襄脸黑透了。 蔺贽阴阳怪气地笑道:“你这副表情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你家亲戚的孩子?” 朱襄瞪了蔺贽一眼,仔细打量紧紧攥着他的外袍,表情呆滞,似乎还没意识到自己被抛弃的小男孩。 雪眉头紧皱:“良人,他是……” 朱襄嘴唇翕动,到底顾及到这个可怜的孩子,压制住了心中的怒气:“进去再说。” 他将还在呆滞中的孩子抱到怀里,转身往门里走,心里骂骂咧咧。 雪看了一眼朱襄怀里的孩子,回头吩咐仆妇烧水做羹,羹中加些羊乳。 蔺贽乐呵呵地跟着朱襄进屋。等关上门后,他嘴十分欠地道:“早听你提起过你那黑心肠的长姐事迹,没想到今日还能碰巧亲眼一见。” 雪端庄贤淑的表情一僵,瞬间变得扭曲,声音拔高了好几个调:“什么?!难道这孩子是春花的?!” 朱襄尴尬道:“嗯。” 雪的表情抽搐扭曲了许久,最终看着被她声音吓到的小孩,勉强忍住了粗俗的骂词:“她还活着?!她怎么还活着!!” 朱襄叹了口气,耻于说出口。 蔺贽这乐子人为雪解惑:“信中说,她现在跟了另一个富商,这孩子是个拖累,恰好打听到朱襄如今家境不错,又迟迟无子,就把孩子赠送给朱襄,还让朱襄记住她的恩情呢,哈哈哈哈!” 听到“迟迟无子”时,雪的脸色立刻变得苍白。 朱襄飞起一脚踹蔺贽腰上,蔺贽没躲掉,捂着腰痛呼。 “我身体不好,难有子嗣,这是我之错。但世人在子嗣上对妇人更苛刻。蔺礼,我们二人之间随意开玩笑无所谓,不要让雪听见,她爱钻牛角尖,总爱为我的过错而自责。”朱襄皱眉道。 礼是蔺贽的字。 蔺贽拍了拍腰间的脚印,对朱襄和雪拱手:“是我之错。雪姬,我是笑话朱襄,没想太多。” 雪:“……你也不该笑话良人!” 蔺贽恢复了吊儿郎当,把着朱襄的肩膀挤眉弄眼道:“我就笑话他,偏要笑话他。” 雪气得一跺脚,转身去厨房看羹,顺带冷静一下。 “好了,我把她气跑了,可以聊了。”蔺贽收回手臂,道,“你接下来要怎么办?你没有其他亲人,他可能是你唯一有血缘的晚辈。收养他为嗣子,或许不错。” 朱襄还未回答,他怀里的小孩似乎终于回过神,尖锐地哭出来:“这是哪里?我要回家!我要阿母!” 他一口咬在朱襄的手臂上。朱襄吃痛,手一松,小孩立刻往下坠。他连忙忍着痛托扶了一把,才没让小孩摔着。 小孩推开他的手,跌跌撞撞往外跑:“我要回家,我不要成为其他人的孩子,我是秦……啊!” 小孩说话很利落,但腿脚偏软,跑了几步立刻摔倒在地,滚了几圈,脸上身上全是尘土。 朱襄赶紧跑上前,将小孩扶起来。 “不哭不哭,我带你去找你阿母。”朱襄不顾小孩身上脏,将小孩护在怀里,用袖子给他擦脸,心疼不已,“别害怕,我是你舅父。‘我见舅氏,如母存焉’,我是你阿母的亲弟,不是坏人。” 蔺贽在一旁插嘴:“你和这么小的孩子念《诗·秦风》,你觉得他能听懂?” 小孩紧紧抓住朱襄为他擦脸的袖子:“秦、秦风?舅父?” “是,我是你舅父,别害怕,我带你去找你阿母。这次我一定、一定……”朱襄咬牙切齿了半天,也没说出要“一定”什么。 总不能在孩子面前放关于其母亲的狠话?而且以朱襄的性格,放了太狠的话,他也做不到。 这时候朱襄真的想一跺脚,仰天长叹,念出那一句经典电影台词。 欺负老实人是不是?!! 小孩扬起小脸,擦去尘土的脸蛋又黄又瘦,看着不像是经过良好对待。 但以他身上的绢布衣服即使皱巴巴脏兮兮,也不是贫寒之家能用得起。所以这不太良好的对待,恐怕和家境没关系。 朱襄心里越发难受,难得在心中骂了句狠的。 “舅父先给你换身衣服。我们吃点热食,就去找你阿母,好吗?”朱襄轻声道。 小孩哭声停止,刚才还惊恐的表情,现在平静得过分,显得特别别扭:“真的?舅父不骗我?” “我发誓!”朱襄举起一只手,“来,我们先去洗澡换衣服,再给你上点药。” 朱襄看着小孩摔到地上擦破的手掌,重复道:“先上点药。” 小孩垂下头:“嗯……一定,一定带我去找阿母。” 朱襄道:“一定。蔺礼……” 蔺贽摆摆手:“你去忙。放心,我已经吩咐人去寻丢孩子的人了。那个妇人跑不远。” 朱襄道:“谢了。现在不得空,等事情了结,我亲手为你做大餐。” 蔺贽笑道:“我记住了!” 朱襄抱着小孩离开,蔺贽脸上的笑容淡去。 他知道朱襄脾气好,心肠软,就算遇到这等事也不会想着太过激的手段。但作为友人,他很想越俎代庖。 不一会儿,有佩戴着长剑的甲士匆匆进门。 “抓到了?”蔺贽问道。 甲士道:“抓到了。那人只是仆妇,已经问出地址。” 蔺贽道:“备好车,我要亲自去会一会那先丢了亲弟弟,又要丢亲儿子的妇人。” 甲士领命退下。 蔺贽叹了口气:“雪姬啊,人善被人欺,你这良人真是令他身旁的人头疼。” 雪不知什么时候回到了前庭,她平静道:“若良人不是如此纯善,蔺君子便不会屈尊相交了。” 蔺贽道:“这倒是。如果找不到那妇人,你会同意收养那个小孩吗?” 雪道:“一切依从良人意愿。” 蔺贽乐道:“我不信,是他依从你的意愿才是吧?” 雪道:“依从我的意愿,也是良人自己的意愿。” “行行行,你说得对。”蔺贽投降,“若你们不想养,我会帮你们找一户远离你们的好人家收养他。” 雪终于动容,她拱起双手,身子微屈:“谢蔺君子。” …… 朱襄抱着小孩来到浴室中。 朱襄喜欢干净,专门建了一间房当浴室,浴室引了活水来,还有灶台可以立刻烧水。 从这里可以看出,蔺家给朱襄这个“门客”的待遇相当不错,恐怕比“上等门客”的待遇还要高一分。 浴室建好后,立刻被雪占据一半用来洗衣服洗菜。朱襄嘟嘟囔囔许久,也只争取到了“嗯嗯嗯,你洗澡的时候我不进来洗衣服”的待遇。最终,朱襄只能改了自己不算洁癖的心理洁癖,接受了这个现实。 天气较凉,又要立刻出门,朱襄说是给小孩洗澡,其实只是用热水给小孩擦擦身体。 小孩肯定不常洗澡,身上污垢很多,指甲里全是黑的。 平常人家这个年纪的孩子为了杜绝跳蚤,都会将大部分头发剃光,只留下脑袋两侧各一小戳头发。这个小孩却披散着头发,头发缝隙里全是肉眼可见的跳蚤卵,看得朱襄浑身发痒。 朱襄非常想将小孩彻彻底底洗干净,但看着小孩强装平静下的慌乱,又想着立刻就会出门,他还是只为其擦了一遍身体,换上自己的细麻布短袖短裤,然后给他擦药,连头发都没洗。 朱襄的短袖短裤穿在孩童身上,需要用带子束上好几圈才不会掉。朱襄又给他裹了一层外袍,将瘦弱的孩童裹成了一个小团子。 “我家只有麻衣,穿着不难受吧?”朱襄问道。 小孩沉默地摇头。 朱襄抱着异常乖巧,和刚才歇斯底里哭泣的模样判若两人的小孩,走到吃饭的堂屋内。雪已经让人把羊奶羹热好端了上来。 小孩的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闻到了奶香味,他犹豫了一下,拿起木勺子,小口小口喝了起来。 羊奶羹入口,熬化的金贵稻米与完全没有腥臊气的奶香味在口中弥漫,小孩哭肿的眼睛渐渐睁大,灰暗的眼神有了点点光彩。 他抬起头,看向满脸不悦但给他准备了美味羊奶羹的年轻妇人,又看向眉头微蹙但尽力向他展现着慈祥笑容的年轻男子,然后低下头把脸埋在碗里猛吃,就像是一只饿狠了的小狗崽。 朱襄眉头皱得更紧,脸上笑容却越发慈祥;雪脸上不悦的表情淡去,但很快又重新将脸板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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