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厚着脸皮道:“我年轻,腿脚便利,我可以背着你们跑!” 蔺相如很想问朱襄要如何背起他和荀况两人,但看在朱襄一片好心的份上,他稍稍给了朱襄一点面子,让朱襄陪着一起散步。 但荀况拒绝,不准朱襄跟从。 担心两位老人的朱襄只好提着灯笼,远远跟在两人身后。 两位闲不住的老头没走多远,就围绕着朱襄的宅子绕圈。 他们先沉默了一会儿,荀况最先开口:“朱襄需要投奔一个雄主。” 蔺相如皱眉:“你整顿饭都在想这个?” 荀况道:“朱襄的才能在于种田和饮食,皆是活民利器。他必须出仕。” 蔺相如道:“我会帮他出仕!” 荀况道:“你会帮?你怎么帮?周王室倾颓,覆灭在即。而后无论哪国取代周王室,朱襄若能被重用,定能活无数人!赵先王对你有恩,你可以把自己、把你一家人绑死在赵国,这是你的小义;但你不能为了报恩,让黎民苍生失去活命的机会,这是违背大义!“ 荀况的唾沫星子差点喷蔺相如脸上:“人有知有义,禽兽有知而无义!!!” 蔺相如脸色黑沉:“有话好好说,怎么突然骂人?” 荀况道:“我实话实说禽兽有知无义,与你何干?怎叫骂人?” 蔺相如忍住了想一拐杖敲荀况脑袋上的冲动,咬牙切齿道:“我再试一次。若不行,我绝不拦他离开。” 荀况鄙视道:“你自己都在骂赵王,难道不知道赵王并非能用好朱襄的雄主?” 荀况眼神毒辣,只跟随了朱襄一日,就看清了朱襄施展抱负的困境。 朱襄要教更多的人将贫瘠的土壤改造成良田,一两口水井是不够的,必须要官府开凿沟渠,兴建水利灌溉设施; 朱襄要教更多的人种植比小米、黄米更高产的大小麦,他一个人在家中做麦饼是不够的,必须要官方出资在城镇村落建造公用的石磨,并在拥有田地最多的贵族间推行食用面粉; 朱襄一定还有更多的本事,但这些本事全都会影响贵族豪富的利益——庶民生活变好,与贵族的生活差距变小,这也是影响贵族豪富的利益。要施展他全部的本事,必须要有一位既拥有远见卓识,又能压制住朝堂的雄主成为他的后盾。 “朱襄能活多少黎民,全看他背后的雄主有多大的能力,对他托付多大的信任。”荀况斩钉截铁,“赵王不行!” 蔺相如的脸色立刻变得灰白:“你这么说,那你说哪一家君王行?!难道是秦王??你忘记秦穆公的三良殉葬了吗!” 荀况沉默不语。 秦国并非一直在士子中名声都很差。 春秋秦穆公时,秦穆公爱惜人才,怜爱百姓,祭奠普通军士,即便他毁掉了自己一手缔结的秦晋之好,在位时也有许多人称颂他的仁德。 秦穆公开创了秦朝的客卿制度,那时候各国人才都蜂拥而至,愿意为秦穆公效力。 谁曾想,秦穆公死时,居然让一百七十多人“从死”,其中还包括奄息、仲行、针虎三位良臣。 西周时就已经排斥人殉,但这排斥的人殉只是用人当祭品,另一种“人殉”一直存在,那就是“从死”。 所谓“从死”,就是妻妾、家仆、臣子等“自愿陪葬”,陪同墓主人前往九泉之下,继续服侍墓主人。 两者的区别,就是前者是把殉葬的人当牛羊猪狗等祭品;后者承认殉死的是人,甚至还是自己宠爱的人。 不过这种“自愿”,谁都知道不可能真“自愿”。所以王公贵族选择殉死的人时都比较克制。 此时一出,别说士子哗然,连秦国民间都无法接受。《秦风·黄鸟》唱道,“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秦国国君名声一落千丈,仁人志士从此绕着秦国走。秦国自秦穆公后,整个春秋时期再无建树。 战国之初,秦国沦为二流国家。直到秦献公时,秦国国力才重新攀升。 而正是这位秦献公,继位不到一年,就下诏终止秦国延续三百余年的人殉制度。可见“名声”对秦国国力确实影响很大。 蔺相如提起秦穆公,是提醒荀况,秦穆公生前一直保持着仁德贤主的模样,死时却翻脸让贤臣陪葬。谁能保证,现在的秦国国君不是他老祖宗那样伪善的人,嘴上吹得天花乱坠,行为上却迫害良臣,甚至让良臣陪葬? 老秦王已经快死了! 荀况无法回答。 他此次西行,就是去了秦国。 荀况称赞秦国百官和庶民遵守法度,井然有序,仿佛古代贤王治理的国度。但他也看到了秦国最大的弊端,那就是只注重法令,不兴道德教化;只任用有能力的人,不对其品德进行甄选。 荀况预言,秦国会亡于此。 朱襄前世时空的历史证明,荀况的预言完全正确。 “现在或许还没有这样的雄主。”荀况最终叹息道,“他寻得那样的雄主前,请保护好他。” 蔺相如沉默良久,也长叹一声。 两人没了夜游的兴趣,转身向远远缀在他们身后的朱襄走去。 “不散步了吗?饿了吗?渴了吗?要不要我再做点夜宵?” “做什么夜宵!夜里不能多吃,会积食伤身!” “你们可以吃饱后再走一会儿?哎哟!” 朱襄被蔺相如敲了一尺子。荀况看着乖乖捂嘴的朱襄朗声大笑,惊起沉睡的鸡鸭一片。
第10章 猪油蒸鸡蛋 荀况虽已经年过五十,精神和身体都非常好,一大早就在庭院里舞剑。 即使现在天气比后世暖和,仲秋时节也该披上了外袍。荀况却袒露着上半身把一柄厚重铁剑舞得虎虎生威,带起了阵阵风声。 打着哈欠路过前庭的朱襄看到荀老先生满身肌肉虬结,差点吓得被冷空气呛到。 老人觉少,蔺相如比荀况稍晚一点出卧室,手捧着书卷来到中庭,朗声念书。 荀老先生舞剑舞得更起劲,将身上舞出了一层晶莹的汗珠;蔺相如单手捧书,另一只手背在身后,摇头晃脑念出的韵律正好和荀况舞剑的呼啸风声相和。 朱襄仿佛在看一台舞剧。 他想了想,从屋里摸了一把二胡出来,啊呜啊呜拉了起来。 他那个时代的年轻人总会被家长逼着学一门才艺,朱襄学的就是二胡。 之后在农田里干活,许多老农都拉得一手好胡琴,农闲时就准备社戏,朱襄还会登台帮忙配乐。他不仅二胡技艺精湛,还从老农那里学会了怎么自己制造二胡。 虽然现在没有钢丝,但古琴能用什么弦,二胡就能用什么弦。朱襄给自己做了一把二胡陶冶情操。 于是,在荀况和蔺相如晨练晨读的时候,朱襄踞坐在地上,摇头晃脑来了一段《二泉映月》。 蔺相如吟书的声音变了调,荀况的剑差点砸到脚背。 他们停下了晨练和晨读,转身幽幽看得还拉二胡拉《二泉映月》拉得十分沉醉的朱襄。 昨夜嬴小政和舅父、舅母一起睡觉,非常厉害地没有尿床。 但朱襄一起床,嬴小政立刻惊醒,再也睡不着。 雪叹了口气,抱着穿好衣服的嬴小政前来寻找朱襄,就看到这两老头拳头硬了的一幕。 嬴小政本来虚握着小拳头,正打哈欠揉眼睛。见到这一幕,嬴小政疑惑道:“舅父在干什么?” 雪道:“你舅父在故意使坏。政儿,别学你舅父。” 嬴小政更加疑惑:“啊?什么使坏?” 雪没有回答。两个老人,一个举着大剑,一个举着书简,已经朝着朱襄冲了过去。 朱襄连滚带爬起身逃跑。 “蔺老,荀先生,为什么这么生气?有话好好说,别动武!” “哼,原壤踞坐无礼,先师以杖叩其胫!我今日便要效仿先师!” “朱襄,站住受死!” 朱襄和两个追着他的老先生在前庭里绕圈圈:“我穿了裤衩,踞坐不算无礼。何况这个乐器就是这么坐着拉……” 朱襄黑线无比。他虽然确实存了恶作剧开玩笑的心,但他万万没想到,两位老者的脾气居然这么暴躁。 特别是荀子!你手中那把大铁块砸下来会死人吧?! 至于吗!!! 雪捂住了好奇探头的嬴小政的眼睛,走进厨房为嬴小政找吃的。 政儿现在已经看到良人,待填饱肚子后,应该能再多睡一会儿吧。孩童要多吃多睡才能长得结识。 嬴小政扭动着小身子,想挣脱舅母,又不敢:“舅父无事吧?” 雪道:“不尊老,他活该有事。” 嬴小政嘴角一会儿上弯一会儿下撇,也不知道是不赞同舅母的话,还是忍不住嘲笑舅父。 待雪抱着嬴小政离开之后,没了面子负担的朱襄高举二胡蹲下:“别追了,我认错认罚!轻点揍!” 蔺相如把手中书卷狠狠砸朱襄背上,差点把朱襄砸得扑倒在地上。 荀况的铁剑高高举起,重重落在朱襄面前,扬起高高的灰尘,扑了朱襄一脸。 朱襄干咳了几声,小声道:“我只是拉一下胡琴,至于吗?” 蔺相如又举起书简,朱襄赶紧再次道歉。 荀况却笑了起来:“好了,别装委屈。你这琴很有意思,你说是胡琴,难道是胡人那里的乐器?” 朱襄道:“不知道,是家父教给我的乐器,家父说是胡琴。” 荀况指着朱襄怀中的二胡道:“那不如叫赵琴。” 蔺相如皱眉:“这声音不吉利。” 朱襄讪讪道:“我故意拉了一曲不吉利的曲子,其实它的声音可以很吉利。” 荀况也不顾自己满身汗,套上外套,正好衣冠,好奇道:“哦?蔺上卿没听过?” 朱襄不好意思道:“没机会。” 蔺相如的手又痒了。 朱襄赶紧奉上一首《赛马》一首《空山鸟语》。 蔺相如和荀况静静听完这两首曲子后,脸色稍缓。 荀况道:“颇具民间野趣,音调也很古怪,看来这琴确实是从胡人那里传来。不过朱襄,你仍旧该学些正律。这些只是小道,无法规范你的行为。” 这是“礼乐”是连在一起,“乐”是“礼”的一种。荀况虽不歧视其他乐器音律,但还是提醒朱襄要会学会正律。 朱襄赶紧道:“是,我已经在学琴。” 蔺相如嫌弃道:“他不是学琴,是糟蹋琴。” 朱襄:“……”他只是用古琴弹了一首《两只老虎》而已。 蔺相如嫌弃完朱襄后,道:“赶紧去整理仪容。早起第一件事就要正仪容,而不是衣衫凌乱乱走。别学某人。” 某人用眼角瞥蔺相如。 朱襄在战火燃起来之前,赶紧借口整理仪容离开。 他真不知道为何蔺老和荀先生早上一起来就这么大火气。难道是起床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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