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小政拉住朱襄的袖口:“舅父!你做此事有何意义?她最后不过是一死,死后就不会再给我们造成任何麻烦了!” 子楚扶额。 把一直伪装得很好的嬴小政逼得口中说出弑母的话,朱襄真厉害。 朱襄听了嬴小政弑母的话之后,没有生气。 他只是又揉了揉嬴小政的头发,温和道:“我做许多事在当世人眼中都没有意义,不差这一件。我只是坚信,世间所有礼制,都该是导人向善的。” 朱襄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她虐待你,抛弃你,伤害你,却要借你成为其他女子仰望不得的第一人,那不公。有舅父在,舅父不会允许政儿遭遇这样的不公。政儿放心,春花的事你不用操心了,接下来交给舅父,交给你其余长辈就好。” “你本应该与我们商量此事。你还未及冠,这些事该由长辈操心,轮不到你去伤害自己争取什么。”朱襄在嬴小政额头上没受伤的地方轻轻敲了一下,“这世上没有值得你伤害自己去争取的东西,明白吗?” 嬴小政捂着额头,把脑袋低得很低很低,让人看不出他的表情,只听着他的声音中带着一点鼻音:“是。” “听你舅父的话。”子楚也被朱襄说服了。他宁愿不要帝后,也不想让春花成为帝后。 “我居然快被你说服了。”蔺贽脸上带着促狭的笑容,“若春花死时都是王后,就会与君上合葬。君上恐怕睡得不安稳啊。” 子楚表情一僵。 蔡泽板着脸道:“确实如此。” 子楚:“……”你以为你板着脸我就看不到你嘴角的笑容吗。 “扑哧……”嬴小政赶紧捂住嘴,使劲摇头,“我没笑!” 他想到梦中的自己确实让赵姬和君父合葬了,哈哈哈哈! 子楚狠狠翻了个白眼,咬牙切齿道:“我不在乎。我是在乎身后事的人吗!” “哈哈哈哈哈!”众友人都笑了起来,连朱襄都笑得直不起腰。 马车中的气氛终于变得轻快起来,除了子楚。 …… 秦王回到了咸阳宫,对太子受伤之事震怒,立刻派人将王后羁押。 群臣纷纷上奏,请秦王看在太子的脸面上释放王后。即便王后已经行事疯癫,但她毕竟是太子之母,对太子有生育之恩。 秦王本来意动,从未上朝的长平君居然来到了朝堂上。 众卿大夫忍不住揉了揉眼睛,都不敢置信地看着长平君那标志性的满头雪白头发。 头发真的是白的!是真的长平君! 他们这才想起,秦王后是长平君的女兄。 长平君这是请罪来的? 有些人心中不由泛起了喜意。他们是不是终于抓到了长平君的错漏,能让这个完美君子出现一丝裂痕了? 这么想的人不一定是朱襄的仇人。许多人都只是看不惯一个完美君子而已。 他们的想法和后世人差不多,这世上怎么可能有完美的君子?他居然一直都这么仁善,那肯定是装的,是伪君子。 将来朱襄就算当了一辈子的君子,也会有人说朱襄装了一辈子。 哪怕被人驳斥,他们也只会假惺惺地说一句“论迹不论心,虽然朱襄装了一辈子,但也算得上一辈子君子”。 即便他们无法解释朱襄这一辈子都没有伪君子的迹象,他们又从哪里看到朱襄伪君子的内心。 现在这些有类似想法的人都兴奋地看着长平君。那不自觉露出的丑态,让坐在上首处的秦王子楚忍不住握紧了王座的扶手。 他在心里冷笑,这就是从大父、君父到他三代秦王都默许朱襄不上朝的原因。 “臣,长平君朱襄,请求君上为臣和臣的外甥主持公道。”朱襄离开座椅,拱手道,“若有一女子接连差点害死幼弟亲子,她的幼弟亲子为何必须因为血缘就奉养她?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若天下女子楷模是如此毒妇,岂不是引人向恶!” 朱襄抬起头:“请君上明察!” 群臣大惊! 秦王子楚看着群臣的表情,嘴角不由上弯。 一出面就震惊世人,这就是他的友人,国士无双的长平君朱襄。 秦王子楚面无表情,沉稳道:“长平君,可知你在说什么?众卿可是极力劝阻寡人拘禁王后,说王后对太子有生育之恩,让寡人看在太子的脸面上原谅他。” 朱襄深呼吸,双膝跪下,以面伏地。 秦王子楚惊得双手在扶手上一按,身体微微离开王座,然后清醒过来,重新坐回王座。 他眼神幽深,双手再次攥紧扶手。 “世人皆言,父母给子女一条命,便对子女有大恩。可人生皆苦,父母生育子女时,可问过子女愿意来到这世上?!” “自顾自地将子女带来这世上,何以大言不惭对其有恩?!” “父母若好生教养子女长大,让子女对着世上产生留念,自然父母对子女有大恩。” “那等生而不养,甚至生育子女后虐待子女如牲畜的父母,他们对子女究竟有何恩?!凭何要子女孝顺?!” “若生而不养,生来虐待也要子女孝顺,这‘孝’一字是引人向善还是引人向恶?!” 朱襄离经叛道之言震得群臣东倒西歪,有的人身体不断颤抖,脸色涨红,那模样似乎要冲上来和朱襄打一架。 按理说应该对“孝”一字最敏感的大儒荀子却耷拉着眼皮,好像年老体衰,精力不济,睡过去了似的。 额头贴着地面的朱襄听着朝堂上的嘈杂,心中一片清净。 他早知道会如此。 古代父母是拥有杀子权的。 按照出土唐律、宋律史料,父母等长辈杀子,仅判四五年徒刑。若父母对官府说被杀子女不孝,官府不会查证,直接判父母无罪。 同时,父母若告子女忤逆,官府也不会查证,直接判子女有罪。所以常有父母为心爱儿子抢夺其他儿子产业之事发生。 秦律最为严苛,对所有庶民的态度都是“秦国韭菜”,人身自由都属于秦王,不可私自处理。但对父母杀子也只是“黥为城旦舂”,算是非常轻微。 蔡泽审讯宫人之后,立刻将宫人就地格杀,甚至不等子楚回来,便是这个原因。 只要有嬴小政打了春花一巴掌在前,那么春花即便杀了嬴小政都是符合当世道德。 宫人在嬴小政打了春花一巴掌后就趴在地上不敢起身,也是因为知道此事。 秦太子不能不孝,所以他们必死无疑。 之后嬴小政被春花伤害时无人站出来,除了他们已经被即将到来的死亡吓得不敢动弹之外,心里恐怕也是怨着这位让他们落入此境地的秦太子。 朱襄身为春花之弟,他有资格状告春花不悌,害他性命。 但他不能帮嬴小政状告春花不慈,因为父母可以不慈!因为父母不慈子女也不可以不孝! “恳请君上让我带上证人证明此事。”朱襄低泣道,“我知天下人都以愚孝为佳,父母给了子女一条命,便可对子女生杀予夺。我此言可能并无用处。但即便无用,我也要与诸公辩个明白,让诸公知晓太子苦楚。” 秦王子楚听到朱襄的低泣声,深呼吸了好几下,才压下自己心中的不适。 他正准备开口,荀子睁开了眼睛,抢在他面前开口道:“君上,让长平君把证人带上来,给诸公听听长平君和太子究竟和王后有何间隙。若不让诸公听明白,诸公还以为长平君欺负家中妇孺呢。” “荀卿所言极是。”秦王子楚立刻道,“长平君请起……政儿,将你舅父扶起来!” 头上和手上都绑着绷带的嬴小政松开了握紧的拳头:“是。” 他扶起朱襄,替朱襄擦拭眼泪时,没藏住手上伤口崩裂的血痕。 朱襄心疼地握住嬴小政的手:“御医……” “我无事,等退朝再去找御医。”嬴小政阻拦道,“我要陪着舅父把此事做完。” 朱襄咬牙:“好。” 他转身,让人把早已经准备好的证人带来。 这证人有三波。 第一波证人进入宫殿时,蔺贽掸了掸衣袖,从丞相的椅子上站起来。 “证人乃是臣家中宿老。”蔺贽对众位同僚散漫地笑了笑,道,“众人皆知,长平君年少时疾病交加,孤注一掷撞上家父车驾展露才学,被家父收为门客,才得以存活。此事已经成为家喻户晓的美谈了。” “家父视朱襄为亲子,自然查过朱襄的境遇,这是当年朱襄乡亲的证词。家父与我做这些事,是担心朱襄女兄诬告朱襄。没想到,居然现在用上了。” 蔺贽又扫了一眼同僚,脸上散漫的笑容带了些讽刺。 他没说谎。 朱襄这么快就找好了证据,真不是伪造的。 朱襄刚投奔蔺相如的时候,虽连识字都不多,心思已经很成熟缜密。他请求蔺相如带人去家乡搜集自己被抛弃的证据,在赵国官府备案,留下了他状告春花卷走家中财物,抛弃亲弟的不悌的案底。 “防人之心不可无。”对于自己花大力气防备一个自卖为奴的女子,朱襄是如此说的。 蔺贽道:“若诸公等些时日,我可派人去寻赵国的官吏来。那些案底应当还是留着的。” 秦王子楚令人把蔺贽把木牍呈上。 当年纸还未普及,朱襄报案之后一式两份,有一份盖了官府公章的木牍在朱襄手中。 秦王子楚很清楚当年之事,看着木牍上简略的文字,火气也不由往上蹿。 他有些后悔了。 他以为朱襄那性子就是泥塑的,对春花当年之事已经释然,所以才利益最大化,给了春花十年的富贵。 木牍中除了朱襄对春花抛弃他的控诉,更多描述了春花在市集上指使他人试图强掳雪姬为奴,幸得他人相救。 按照朱襄报案的罪名,春花必死。 所以朱襄不是不想让春花死。可他在听自己诉说计划之后,却忍了下来。 是因为自己,还是因为政儿? 两者都有吧。 秦王子楚招了招手,让嬴小政上前来看。 嬴小政看到朱襄报案的内容后,眼眸一颤。 “舅母和我都以为,这件事我们瞒住了舅父。”嬴小政的声音就像是强压着什么,变得有些沙哑,“原来是舅父瞒住了我们。” 舅父什么都知道,连他们隐瞒这件事都知道。 嬴小政心中了悟。如果不是因为自己,不是因为春花是自己生母,恐怕舅父早就让春花付出代价。 以舅父的善良,不过是在父母面前多上一炷香,权当了结这段亲情。但舅父并不是以德报怨之人。 秦王子楚将木牍递给侍从:“给众卿传阅。” 蔡泽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需要看。 他早就看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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