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次作揖,声音终于带了一丝哽咽:“这是歇最后能为你们做的事了。是歇不才,身为封君,却无法庇佑你们。去寻我的友人长平君吧,让他庇佑你们。” 说完,他大步迈向城外,命令城中已经不在他控制下的卫兵死死收住城门,不可让城民离开县城。 县令没有下令,卫兵已经行动起来,听从了春申君的命令。 县令悲不自禁,连往日最注重的仪容也顾不上了。他涕泗横流,拉住了春申君的袖口:“春申君,请离开吧。这里离楚国边境很近,以春申君的名声,镇守边疆的将领见到了春申君,也会放春申君离开。” 春申君道:“我知道,所以我更不该连累他人。松手吧,若你再不松手,我真的胆怯了,积累的仁义名声就会功亏一篑。不要毁掉我的名声。” 县令双手颤抖,松开拉着春申君的袖口。 他用袖子擦了擦脸,咬牙跟上了春申君的脚步。 他虽救不了春申君,但可以替春申君护住尸身。 如果楚王使臣胆敢侮辱春申君的尸身,哪怕辞官逃亡,他的尺剑也会染上楚国使臣的血。 春申君骑上马,和一众跟随他的门客,与送行的县令一同来到了城门外。 城民先听从春申君的命令,当春申君快出城门的时候,有的人忍不住了,想要再次拦住春申君。 他们被城中守卫挡住了。 愤怒的城民挥拳打向城中守军。 这个时代的城中守卫就算上面官员再好,也对城民难免欺压。 此时他们却咬着牙一言不发挨揍,不愿意反抗,但也不肯让城民出城门。 春申君连忙回身,劝说城民冷静,不要伤害自己人。 在安抚住暴怒悲伤的城民后,春申君让守城兵卒将城门降下,自己下马,等候姗姗来迟的楚王使臣。 楚王使臣乃是李家人,曾投靠春申君,将其妹献给楚王为后的李园的族人。 以春申君现在的名声,和赵国逼走长平君的前车之鉴,楚国稍稍有点头脑的卿大夫都不愿意趟这趟浑水。 只有李家。 他们小人得势,又成了太子外戚,正想向春申君炫耀。 若不是李园还不算太蠢,也知道不能自己亲自去当这个遭人恨的使臣,他都想亲自看着春申君被杀时痛哭流涕的丑态。 使臣来得这么慢,是因为路上多次被游侠袭击。 这些思想质朴的楚国游侠,以为只要杀了使臣,杀了奸臣,就能让楚王悔悟。 可楚王怕春申君反抗,让使臣带了平叛的军队,游侠不过以卵击石。 但他们就算以卵击石,也勉强延缓了使臣的脚步,还给使臣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阴影,让这位本来趾高气扬的楚国使臣变得惶惶不安,只想早日回陈都,不敢再擅自做什么节外生枝的事。 楚王身边最精锐的兵卒,就是项燕亲兵,所以楚王为了抵消杀掉春申君的负面影响,又启用了项燕。 正好秦国为了吹捧春申君,把项燕也拉来当垫子。项燕虽然不愿意掺和,但项家其他人十分愤怒,对此事很积极。 且项燕本就是根基不稳的楚国他姓封君,遭遇广陵大败之后地位更加不稳,急需得到楚王支持。所以项燕只能顺从。 不过他自己也是不敢来见春申君的,只是让一门客领兵,并再叮嘱,一定不要伤害春申君封邑的楚人,也要阻止楚国使臣在赐死春申君前折辱春申君。 项家门客本来是想按照项燕的命令做的,但奈何他沿路遭遇多次游侠自发偷袭,最后连谁无辜谁不无辜都分不清了,屠刀一举起来,就难以收住。 不过他好歹制止了项家兵卒为泄愤而屠城和劫掠,算是勉强完成了主父的嘱托。 项家门客心情十分沉重。 即使楚王使臣说这些楚人袭击他们是春申君谋逆的实证,但他怎会看不出来这些人的游侠身份?怎会看不出他们根本没有组织,是自发前来送死? 他自己也是以游侠之身投奔项燕为门客,他太了解游侠这个群体。 当见到春申君的时候,他的心情更加沉重了。 城门上,有无数城民挤在一起哭泣,仿佛要从城门上跳下来似的。 春申君身后,衣冠整齐的门客表情肃穆又悲愤,面对平叛楚军没有任何畏惧。 春申君的身旁,居然是此城县令,正怒视着自己和楚王使臣。 而春申君自己,戴着高高的楚冠,垂手肃立,宽宽的衣袖随风轻轻飘荡,神情看不见悲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楚王使臣看见这样的春申君,居然害怕了。 他连车都不敢下,站在车上草草读完楚王的诏令,甚至没敢让春申君跪下。 春申君叹息一声,没有辩驳楚王诏令中他的罪,只道:“主仆一场,君臣一场,居然走到了这一步。” 他叹息完后,又遗憾道:“说来信陵君和蔺丞相都送来了信,朱襄居然未给我写信。恐怕他忙着安抚从南楚涌来的饥民,还不知道我的遭遇。若他知晓了,可能会回忆起他当年在邯郸的遭遇,一定很悲伤。”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没有写信,而是亲自来了。” 城门外还有许多春申君封邑的楚人,他们站在远处围观,不敢接近又不愿离开。 突然,楚人中走出一个戴着斗笠的人。 他取下了斗笠,露出了满头的白发。 “春申君,我来送你。”朱襄在楚军和所有楚人震惊的眼神中,走到黄歇身边,道,“我本来是想来救你,但你既然留到现在也不肯走,就算我来,你应该也不肯走,我就只能为你送别了。” 黄歇惊讶得眼睛大得快脱框而出,半晌说不出话来。 朱襄笑道:“秦楚为仇敌,你我也为仇敌,你我亦敌亦友,既多次设计对方,恨不得对方立刻毙命,又惺惺相惜。不介意我这个仇敌来送你一程,护送你的尸身回归家人身边吧?” 黄歇手比脑子快,立刻将朱襄挡在身后,骂道:“你怎么孤身来楚地?你知道多危险吗?你、你……” 朱襄安抚道:“我不是孤身。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武成君李牧。” 朱襄身后仿若护卫的人对黄歇抱拳。 朱襄道:“廉公的兵也已经绕过了楚国边境防线,就在这支楚兵身后。不过你不用担心,秦国还没打算和楚国开战。” 朱襄扫了楚国使臣和楚将一眼:“如果我平安无事。” 黄歇深呼吸了好几下,重重一拳捶在朱襄肩膀上,不仅没有因为朱襄居然招来秦国大军生气,还哈哈大笑:“你啊你,不愧是你,我说我舍生取义,你才是那个为了仁义不顾自身安危的人。你的友人一定很头疼!” 李牧抱着手臂使劲点头。是的,非同一般的头疼。 虽然朱襄只是叹息了一声想送一送春申君但不可能,心中遗憾。决定让朱襄成行的是秦王子楚。 子楚、蔡泽和蔺贽还不知道朱襄的感慨,就猜到了朱襄会有遗憾,便让李牧和廉颇配合,帮朱襄成行。 他们倒不是为了黄歇,而是为了捧杀黄歇拿了朱襄的名声当垫子,心里一直憋着气,十分不爽。 若是朱襄出现在被赐死的黄歇面前,春申君仁义之名高于长平君的假话就不攻自破了。 如果黄歇见到朱襄后不想死了,要跟朱襄离开,那也无所谓。只要楚王下达了赐死黄歇的诏令,无论黄歇是死是逃,秦国的目的都达到了。 “来来来,有琴吗?有酒吗?”黄歇拉着朱襄的手,畅快地笑道,“好久没和你喝酒,这次该喝个够!武成君也来!” 李牧再次点头。他愿意与如今的春申君喝上一碗。 楚国使臣见秦国的长平君和武成君居然都来了,大喜道:“赶紧把他们拿下!快!快!” 项家门客还没说话,他身旁的楚将就没好气道:“武成君敢出现,他的骑兵肯定都埋伏好了。你若不怕死,可以自己去杀。” 说完,他还把自己腰间的剑丢到了楚王使臣的车上。 项家门客瞥了面色铁青的楚王使臣一眼,翻身下马,命人拿来酒,亲自送上。 虽然是行军,但楚王将领皆是贵族,随时都携带着酒肉享受。 黄歇、朱襄和李牧完全不惧怕楚将拿来的酒中是否有毒。黄歇最先喝一口,然后递给李牧;李牧喝一口,再给朱襄喝;朱襄喝完之后,将酒坛还给黄歇。 黄歇将酒坛递给身后的门客。 留下的门客不多,正好一人分一小口。 然后城门上有人用绳子吊着架琴垂下。 黄歇用腰间长剑割断绳索,取下琴,与朱襄和李牧一同席地而坐。 黄歇唱《诗经·郑风·风雨》。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风雨交加,连鸡都受到了惊吓,在这时见到了你,我的心里十分欢喜,忧愁悲伤都消失了。 李牧只做伴奏,朱襄回了一首《诗经·大雅·荡》。 “荡荡上帝,下民之辟。疾威上帝,其命多辟。天生烝民,其命匪谌。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这首诗创作的目的,是借文王说商纣,借古讽今,讽谏周厉王。 朱襄唱此诗,当然也是借古讽今,讽刺楚王,和与楚王一样昏庸的国君们。 黄歇听完后,再次大笑。 都要死了,他对楚王的敬畏就少了。 他想通了,他是为楚国而死,为祖辈生长的楚地而死,为奉养他的楚人而死。 死得其所! 黄歇把琴放下,起身对朱襄和李牧作揖,微笑道:“谢长平君和武成君相送,歇,去了。” 李牧拉住朱襄,对朱襄摇了摇头。 朱襄双手握紧,闭上眼睛,缓慢回礼。 李牧这才松开手,向黄歇作揖。 黄歇理了理衣袍,用手当梳子梳理了一下两鬓散发,又端正了高冠,系紧了缨绳,才迈步走向楚国使者处,接过楚王赐予的短剑。 他低头看了一眼短剑,然后大笑着将短剑丢在地上,拔出了自己的佩剑。 “此剑是楚王还是太子时赏赐于我。”黄歇笑道,“它陪伴我,已经二十年了。” 说罢,黄歇拔剑自刎,仰面倒下。 城门内外,哭声震天。 朱襄走上前,正要阻拦楚兵触碰黄歇的尸体时,突然听见身后剑身摩擦剑鞘的声音,猛地转头。 黄歇的门客居然纷纷拔出佩剑,一并自刎!
第203章 身后事热闹 人自刎的时候不会立刻死亡。 黄歇很爱护这柄楚王赐予的宝剑,常常擦拭打磨,剑刃十分锋利。 剑刃与脖颈的吻痕很深,鲜红色的血液喷涌而出,就像是细小的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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