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被吵醒了。她揉了揉眼睛,愣愣地看着朱襄,眼泪又流了出来。 看见舅母哭了,嬴小政虽然认为舅父肯定能安全归来,心里一点都不悲伤害怕,但也眼睛一眨,跟着舅母一起落泪。 朱襄哄了大的哄小的,哄了小的哄大的,待出门的时候,都差点误了时辰。 在马车旁,蔺贽扶着蔺相如,廉颇正在训斥自己的家丁,荀况和蔡泽各提着一个大盒子,已经等候多时了。 “抱歉,政儿哭闹得厉害,出门晚了。”朱襄道歉道。 被雪牵着的嬴小政嘴一咧,又嚎了出来。 他不担心舅父,但他还是挣脱了雪的手,扑到朱襄身前,抱着朱襄的双腿不肯松手。 “舅父,别去,别去了好不好!我们就留在家里!”嬴小政突然感到了惊慌。他以为自己不会惊慌,不会在舅父建功立业扬名天下的时候阻拦舅父。但他现在完全控制不住自己。 “不行哦。舅父已经承诺了。”朱襄揉了揉嬴小政的脑袋,将嬴小政交给了雪。 雪拍着嬴小政的背,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流了出来:“良人,保重。” 朱襄替雪擦干眼泪,道:“嗯,你也保重。” 朱襄深呼吸了一下,正了正衣冠。 虽然朱襄的年龄已经及冠,但庶人不戴冠,冠是士人的标志。 朱襄之前被授予了低等官职的时候,也没有戴冠。 现在他穿上了赵国贵族最喜欢的胡服,戴上了代表士人的头冠,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的背也挺得笔直,向众人作揖告别的姿势十分完美,仿佛是从书中走出来的模范。 “诸位不用相送,我去了。” 朱襄朝众人作揖告别之后,登上了马车。 马车夫扬起马鞭。 “等等!”平原君赵胜和平阳君赵豹匆匆赶来。 朱襄知道赵王不会相送。赵王不来,其他赵国高官也会顾忌赵王,应该不会前来。他没想到,平原君和平阳君居然来了。 赵胜捧出一柄刀华丽的宝剑。 赵豹捧出一块如羊脂的玉玦。 宝剑赠勇士,玉玦赠英雄。 “无论此次出使是否成功,我会尽力保下你的性命。”赵胜承诺。 显然,他也知道赵王试图让朱襄背负自己的过错。 赵胜虽在上党一事上利令智昏,但他确实是一个遵循贵族士子道义精神的人。否则那么多王公贵族都养士,他为何能名列四公子之列?所以他承诺会竭力保护朱襄。 “珍重。”赵豹道。 赵豹是个谨小慎微的人,所以他不会像赵胜那样承诺。但他将贴身的玉玦相送,也象征他暗中的决心。 朱襄嘴唇翕动。 他想,平原君和平阳君已经知道是自己主动请求出使长平了。他们二人应该也知道,自己很清楚赵王的小心思,但仍旧选择奔赴长平。所以他们才会如此感动。 但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小心思。 朱襄只在乎在长平的几十万赵人,并不在乎赵王和赵国。如果他的计谋得逞,赵国可能不一定会更好。 朱襄看着两位赵国公子屈尊相送,他还是接下了宝剑和玉玦。 “定不负所托。”朱襄承诺道,再次启程。 在朱襄与粮草的长队再次启程时,廉颇拔出了自己腰间的长剑,敲击着长剑喊道:“我出我车,于彼牧矣。自天子所,谓我来矣!” 廉颇唱的是《诗经·小雅·出车》。 《出车》描写的是周宣王时期,将军南仲讨伐玁狁的情形,前半截写的是出征,后半截写的是凯旋。 廉颇以剑为琴,为朱襄唱《出车》送别。在他心中,朱襄此次出使,和率兵打仗没有区别。他希望朱襄也能凯旋。 蔡泽把背上的琴放下。荀况席地而坐,将琴放在腿上,为廉颇奏乐。 蔡泽和蔺贽高声附和廉颇的歌声,平原君和平阳君也在低声相和。 只有蔺相如一边咳嗽,一边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目送朱襄离去,眼泪都流出来了,眼睛也一眨不眨。 雪俯下了身子,将哭嚎的嬴小政揽入怀里,哽咽道:“政儿不哭,你舅父很快就会回来,政儿不哭……” 旁边老农悄悄看着这一幕,问身边人:“朱襄公这是要去哪?” 那人道:“秦人可能要杀战俘,朱襄公去长平,把战俘救回来。” 老农不敢置信:“你说的是真的?” 那人道:“当然是真的,城里都传开了……唉,你干什么?” 老农扑通跪在地上,对着远去的马车不断磕头,把额头磕得鲜血淋漓。 朱襄隐约听到了长辈和友人的歌声。他忍耐了许久,终于忍耐不住,将上半身伸出了车窗外。 车已经行驶了很远,后面有很长的运粮队伍,朱襄没看到长辈和友人。他只看到道路两旁不知道何时聚集了许多身形佝偻,衣衫褴褛,瘦骨嶙峋,脸上脏得看不出容貌的人。 这些都是城外的平民。平民有老的有小的,没有一个青壮男性,青壮女性也很少。 战国时人口不多,举国之力的战争很多。后世古代少见女丁服兵役,是因为对女子贞操较为重视。战国不在乎女子贞操,女丁平时不会服兵役,但男丁不足时,女丁上战场。 《尚书》有记载,“采集果实以佐军食,且缝纫之事亦令为之”,后勤几乎都是女丁负责。若是守城战,女丁也会上战场。《墨子》中“墨守成规”这个故事就用了女兵。 除了赵国长平之战中,征发了一些女丁。朱襄押送月余的粮草去长平,赵王短时间内找不到兵卒押送,所以押送粮草的除了廉颇和蔺相如给朱襄的几百家丁私兵,其余全是女丁和不成丁的总角少年。 所以跪在道路两旁送行的人,就只有老人和小孩了。 平民大多是不会《诗经》的。他们不像朱襄的长辈和友人,能用乐声和歌声相送。 他们给朱襄的,只有下跪,只有磕头,只有额头上那混合了泥土和砂石的斑驳血迹。 朱襄猛地将探出车窗的身体收回。他端坐在马车上,双目紧阖。 …… 长平。 赵军停止突围,安营扎寨已经半月。 赵军只带了十日的干粮。即使山谷水草丰茂,还能捕鱼抓野物,十几万张嘴,干粮再怎么省着吃,也快吃得差不多了。 今日,赵军出现了第一次骚乱。 有一队赵兵试图淹死自己的马,想假称马意外死亡,好吃马肉,被人揭发。 按照军令,这个赵兵应该被处死。不过现在士气低落,赵括没有处死这个赵兵,只是鞭挞。 但这个赵兵还是死了。他本来就饿得生病了,被打得后背血肉模糊,军中无药,他当晚就发起了高烧,没能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或许是兔死狐悲,赵兵终于开始对将领的命令动摇了。 几个老兵卒被推举来向赵括请求,现在没有粮食,应该杀掉部分马匹。 赵括破口大骂:“秦军每隔几日就会来骚扰我军阵地,没有马,骑兵和战车怎么出去?难道用两条腿去穿越秦兵的箭雨吗!” 老兵卒结结巴巴道:“但是人死了,马有什么用?马还和人争粮食,我们能吃的就更少了。” 赵括冷笑:“我军驻扎在河谷,水草丰茂。马只喝水吃草,怎么会和人争粮食!” 听了赵括的话,老兵卒瞠目结舌,居然一时被惊得哑口无言。 他不是无法辩驳,而是没想到将军会说这样的话! 马只喝水吃草,我们没粮食了,也是只喝水吃草啊!无论是马吃的干草还是河谷边长的草,也是我们果腹的食物! 老兵卒想反驳,但他还没能说出话,就被拖了出去,军法处置。 几个老兵卒也挨了一顿鞭挞,也晚上发起了高烧,也没能看到第二天的太阳。 他们去见赵括的时候,没想到自己会挨这一顿会死的揍。 因为他们真的是资历很老的赵兵了,经历了许多场战争,跟过很多将领。所以他们知道,底层兵卒确实很难和将领说上话。但如果他们有足够的理由,将领同意之后,他们也是能给将领进言的。 有些将领会提前申明,不允许进言,违者军令处置,如赵奢麻痹秦军时。这时中低层将领和兵卒要进言,就要做好被杀被罚的准备。 这是军中的潜规则。 赵括并没有提前下令,老兵卒们也认为自己有充足的理由进言。 但赵括并不愿意遵循军中陋习。 平民拦住贵族的车架时,无论什么原因,都会先挨一顿打——其实平民在贵族车架路过的时候没有低头或者跪下,一旦与探头看外面的贵族平视了,贵族也有权力责打平民。 兵卒越级向将领进言,进的还是这么荒谬的言论,自然不能免罚。 现在赵军被围,粮草将绝,人心惶惶。如果不更加严格地执行军令,军队一定会哗变。赵括故意同意这个老兵卒进言,然后责罚他,以让其他兵卒严格遵守军令。 赵括的兵书读得不少,这一招他没有用错。在绝路时,严苛的命令和绝对的武力镇压,确实能安稳人心。 赵军安营扎寨,秦兵围而不攻,只偶尔骚扰,赵括的压力减轻了不少,又能思路清晰地思考了。 他相信,赵王已经得到了他被围困的消息,肯定已经在征召兵卒,派人前来支援。他只需要坚守住阵地,等待援军前来,就能和援军里应外合,一举攻破秦军的包围。 兵法曰,包围敌人需要有敌人十倍的兵力。秦军兵力和赵军相当,只要有援军,赵括对突围很有信心。 他现在需要做的就是用尽一切手段稳定军心,维护赵军的战力,以待救援。 在杀鸡儆猴后,赵军中果然没有了反对的声音。 赵括重新调整兵营位置,重新分配粮草辎重。 他和将领优先吃饱,鱼和野味也只能他和将领吃;亲兵能吃五分饱,并将兵营中优秀的骏马集中起来,和他的亲兵一同居住在水草最丰茂的地方,以维护战马的战斗力;剩下的粮食才由兵卒分,如果有了战功,就能得到粮食赏赐,还有可能得到赵括和将领吃剩的骨头内脏。 赵括还杀掉了受伤和老弱的骏马,将肉都用盐腌制好,作为他和将领的食物,以及对勇士的奖赏。 他此令一出,军队果然秩序井然,再无人喧哗,兵卒们作战也更勇猛了,每日都有很多人英勇战死。 兵卒英勇战死后,他们的同袍会拼死将他们的尸体抢回来。 赵括初次看到此事时,十分感动。 他的副将忍不住了,道:“他们把尸体抢回来,不是爱护同袍,是为了吃肉!” 赵括愕然。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兵者,一旦进入绝境,以人肉为军粮很常见。赵括只要自己不吃,就没觉得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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