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样的能吏义士,赵国的能吏义士,为何要死在赵王的阴谋中? “舅父!舅父!” 嬴小政的嚎叫声越老越大,渐渐带上了哭腔。 朱襄这才回过神:“政儿?” 李牧道:“荀子、雪、政儿都来了。” 朱襄先收回手,然后继续伸出手,继续捂着狱吏的肚子,道:“帮我去借些针线来好吗?雪和政儿。请让他们暂时离开。我很快就……” “我不离开。”雪从朱襄背后走到朱襄身边,蹲下了身体道,“你的针线活没有我好,我来缝。” 嬴小政不顾朱襄身上手上有血,扑到朱襄身上道:“呜呜呜舅父,政儿来了,政儿保护舅父!” “嗯……”朱襄闭上眼,眼泪这时候才终于落下。 他用自己带着泪水的脸蹭了蹭嬴小政带着泪水的脸,又与雪碰了碰额头。 “好,我们一起。政儿,你害怕就先出去。”朱襄道。 嬴小政使劲摇头:“我不怕!我帮舅父!我……” 嬴小政低头看着满地的尸体,他确实不害怕。 有了那个梦境,他已经不是普通的小孩。 “他们为舅父而死吗?”嬴小政问道。 朱襄嘴角扯了扯:“嗯。他们不认识我,却为了我死了。” 嬴小政垂下了头,然后仰起小脸:“政儿来帮忙,我来帮他们擦脸!” “我去打水。”李牧道,“别围在这里!都来帮忙!” 赵母道:“我让人去取些干净的衣服,为他们准备棺木。安葬的费用,我来出。抱歉,朱襄公……” 朱襄摇头打断:“即使是父母,也不该无限制的替儿孙承担错误。我不怪你。” 但他只是不想再见到和赵括有关系的人,也不想和赵母闲聊,即使赵母救了他。 朱襄再次沉默。他继续捧着狱吏的肚子,等针线来了之后,他将针尖压弯了一点,和雪一起为狱吏缝尸体。 一同冲来的相和道:“缺少的部分,我为他做模具。” 他十分愧疚。 明明他已经决定为朱襄赴死,也派了墨家弟子在附近守候,但他们得知的时候也已经晚了。 他们甚至连大门都没打开,还是一个濒死的狱卒开的门。 “朱襄,节哀。”许明道,“如果你因悲伤过度出事,他们就白死了。” 朱襄点头:“我知道。” 荀况看着哭过之后,表情变得过分平静的朱襄,叹了口气。 他道:“我为他们写祭文。朱襄,你要活着。他们都想你活着,因为你活着,能救更多的人,明白吗?” 朱襄再次点头:“我知道。” 看着朱襄平静的表情,荀况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好。 他只能陪着朱襄一起为狱吏狱卒收殓。而赵王暗卫的尸体此刻则被堆在了一起,等人来查案。 如果这些不是证据,愤怒的民众早就一把火将赵王暗卫的尸体烧了。 但他们心中又十分的悲哀。即使留着这些尸体当证据,他们又能如何?动手的是赵王啊! 等蔡泽领着赵王等人来到牢狱的时候,朱襄和雪已经帮狱吏缝好了身体,只剩下脑袋。 脑袋不好拼。 他们先用动物胶将头颅拼好,然后再用线将脑袋封起来。 这个脑袋到处都是线头的脑袋十分可怕,周围人却没有丝毫惧怕。 他们甚至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哪怕是把砍碎的尸体缝好下葬,他们也会为此感到开心,能露出笑容。 “朱襄公!”赵王提着衣角跑了过来,对着朱襄跪下,脸贴在浸透了血水的地上,“此事寡人是冤枉的!” 朱襄洗干净手,跪坐在赵王面前,道:“赵王,我很怯懦,最怕身边的人死于非命。” 赵王哭道:“寡人真的没有派暗卫来!寡人才刚亲政不久,怎么会有什么暗卫?一定是有燕国、韩国、魏国等国家知道朱襄公对赵国有多重要,故意陷害寡人!” 朱襄道:“我曾看见有农人一边耕种一边倒在田地中,他是饿死的。” 赵王哭道:“朱襄公信我!我可以对天发誓!我一定会查清真相!给朱襄公、给国人一个交代!” 朱襄道:“我还见到一家人前一刻和乐融融,后一刻就因为战乱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赵王有些说不下去了。朱襄难道是被吓魔怔了?怎么一直在说胡话? 朱襄继续道:“我现在又见到有人为了保护我,死在了我的面前。即使所有人都说,我活着更有价值,他们愿意为我而死。但我仍旧认为,每条性命的价值是一样的。赵王,你的命,也不比现在躺在你周围的人高贵。” 他站起来,声音逐渐提高:“不用查了,再死一群无辜的人吗?请厚葬这些人,请不要用我遇袭为借口,再让更多的人命死去,请记住一句话……” 朱襄咬着牙,脸渐渐胀红,他扯掉自己的头冠,将头发散下。 “赵国王位来自三家分晋,你能做王,别人也能!你和他们没区别!水能覆舟,亦能载舟!所有将民众视作蝼蚁的国家和朝代,都终将灭亡!” 赵王本来随着朱襄起身,被朱襄的疯言疯语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周围赵臣都露出了恐惧的神情。 朱襄难道被刺激得失去了神智,怎么这样的话都敢说?! “我是秦国使臣蔡泽,奉君上之名,用邯郸城换朱襄公入秦。”蔡泽先叹了口气,然后露出无奈的笑容,对朱襄拱手作揖,“武安君亲自率领二十万秦军前来护送朱襄公,已经在邯郸城外等候多时了。 披头散发的朱襄脸上疯癫的表情一僵。 谁来了? 多少秦军? 在哪里等我? 等等,这不是蔡泽吗?你怎么成了秦国使臣了! 心中愤怒无比的朱襄就像是被人泼了一头冰水,冷静下来。 难道这件事背后有秦王手笔?!他看向蔡泽,蔡泽对他使了一个“以后再说”的眼色。 朱襄抿了一下嘴:“好,我去。” 无论这背后是否有秦王的手笔,除了秦国,他也无处可去了。 坚持了许久的天光终于黯淡。 寒风凄凄,枭飞乌啼。不知何时,自初雪后阴了很久的天空又下起了雪来。 鹅毛般的大雪簌簌而下,转眼间就将天地染成一片银装素裹,寒气从脚底往身上蹿,冻得人从心底都在打颤,连连跺脚都不能叫已经麻木的脚趾有一点暖意。 忽地有一阵狂风袭来,庭院里的枯树在风中摇曳着,发出了吱呀的声响,上面堆得雪噗嗤一声就落了下来,跌在地上,碎成了狼狈的一片,很快就沾染泥土,不复洁白,变成土黄黑灰的一团。 朱襄说了“我去”后,众人鸦雀无声,明明有雪簌簌,仍旧静得让人心底发慌。 安静了半晌,不知道从谁开始,一声又一声的呜咽声响起,渐渐变成了嚎哭声。
第38章 精粮干肉粥 大雪很快就将地上的尸骸上盖了一层素色的布,遮住了他们不甘的脸。 朱襄还想为他们送葬,却被赵国群臣催着回家收拾行李,好第二日天一亮就离开赵国。 白起就在邯郸城外安营扎寨,赵王和大部分赵国贵族受不了这样的刺激,恨不得朱襄今晚上就跟着白起离开,内忧外患同时解决,是为双赢。 只是蔡泽笑着说,秦国是邀请朱襄公入秦封君,自然要做足所有礼数。半夜赶路不仅危险,而且怎么能让所有人看到秦国对朱襄公的重视?又有一旁士子庶民怒目而视,他们才作罢。 城门已关,但邯郸城中众人打着火把,无视邯郸城的禁令,也无视邯郸城外和夜色融为一体的秦军,形成一条火焰长龙,送朱襄回到城郊的家中。 白起看到这一幕,心中感慨无比。 司马靳道:“将军,如果赵国重用朱襄,恐怕赵国会成为秦国心腹大患。” 白起心道,如果赵国能重用朱襄,恐怕统一这天下的是哪个国家都说不一定了。 他道:“不会。国的强大在于君王,即使赵国有朱襄,秦国有君上,就能胜过一切。” 司马靳还在嘀咕:“我倒觉得……” 白起用平静的视线注视着司马靳。 司马靳感到脖子一凉,明明武安君没有出剑,他却感到好像主将把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觉得……将军说得对!”司马靳立刻改口。 白起收回视线,道:“给赵王一点脸面,退后十里。明日一早,随我接朱襄公入秦。” 司马靳喜笑颜开:“是!将军啊,你说朱襄公会不会请我吃顿好的?朱襄公的手艺啊……” 司马靳想起朱襄在长平做的几顿饭就开始咽唾沫。 白起:“……”秦国大军压境逼迫朱襄离开故土,他不给你一剑就算脾气不错,你还想让他给你做饭? 他都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司马靳的脑回路。明明司马靳在打仗的时候十分正常,为什么私下里就像是被人施展了巫术? 白起转身,不想理睬司马靳。 司马靳已经习惯主将嫌弃的神情,白起前脚刚走,他立刻提脚跟上,继续叨叨叨个不停。 白起的神情越来越冷漠,身边飒飒寒气,就像是帐篷外的雪花飘进来了似的。 回家后,朱襄先召来家中仆人,愿意和他离开的就一起离开,不愿意的就给遣散金,送他们去蔺相如、廉颇或者李牧家为仆。 朱襄没说施恩他们削奴籍入民。给贵族当家仆虽然不自由,但当个普通的庶民死亡率更高,更别谈什么自由。在这乱世,宁为富家奴,不为田野民,所以朱襄给他们找好了下个主家。 以朱襄如今的名声,跟随他的奴仆都能让人尊敬三分。所有奴仆都愿意和朱襄一同离开,即使有几个人孩子刚出生不能远行,他们也希望之后悄悄入秦跟随朱襄。 朱襄同意了,不过提醒他们,入秦后务必小心谨慎,千万不可做仗势欺人的事,否则他心慈手软,就只能将他们交予秦国官府判罪了。 奴仆们吓得立刻跪下连连磕头,对天对地对祖先发誓,自己绝不敢这么做。 有几个仗着朱襄不在,借着朱襄的名义偷偷谋取钱财的人,更是吓得身体瘫软,嘴唇哆嗦了许久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朱襄观察了众人的神色,心里有了计较。看来不是所有仆人都能和他一同入秦了。 “朱襄,接下来的事交给我,你先休息。”关上门后,蔡泽又变成了那个脾气最好的人,“天气寒冷,入秦会受很多苦。你若不保重身体,怎么对得起救你的人?” 朱襄心脏收缩了一下:“好。” 他让人在澡堂放好水,独自洗了一个热水澡,然后泡在热水中发了一会儿呆,才起身晾头发睡觉。 闭上眼时,朱襄脑海中浮现出那一张张死不瞑目的脸,耳边“你要活着”“要对得起救你的人”“不能让他们白死”的话语在耳边重叠,让他头疼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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