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只是一个年轻将领,如果他来送自己,在赵国还如何自处?!而李牧的根基都在雁门郡,他不可能说服全家抛弃一切随自己入秦! “我思索了许久,为你送行,比我的前程重要。”李牧道,“这一位是魏公子信陵君。” 朱襄站起来,对信陵君抱拳作揖:“久仰。” 魏无忌立刻将朱襄扶起,道:“我怎敢受朱襄公的礼?我奉魏王之命来迎朱襄公入魏,可惜……” 他本想说,如果朱襄不喜秦国,随时欢迎来魏国。但他看了一眼旁边黑着脸的白起,没有说出这句在此刻很像挑拨离间的话。 虽然以魏公子的身份,他应该说出这句话。可魏无忌在面对自己尊敬的士人时总会以本心出发,他不愿朱襄再承受一次君王的误解。 “贤人远行,怎能没有乐声相和?”魏无忌转移话题道,“赵国士子不敢为朱襄公送行,我是魏国公子,我来。” 说完,魏无忌转身让门客拿出琴,跪坐在地上,开始奏乐。 魏无忌的门客们有的也拿出了琴,有的拿出瑟、鼓、笛、筝等乐器,还有的拔出腰间长剑,叩剑高唱《诗经·桧风·素冠》。 “庶见素冠兮?棘人栾栾兮,劳心慱慱兮。 庶见素衣兮?我心伤悲兮,聊与子同归兮。 庶见素韠兮?我心蕴结兮,聊与子如一兮。” 被迫害的贤人啊,你身穿素衣素冠,身形消瘦,我心里多么悲伤,恨不得替你承担这一切。 送行的赵国庶民听不懂这首歌谣,平原君和平阳君能听懂。 赵胜看着这个妻弟,脸上又是羞愧又是恼怒。最后,他的表情定格在了悲愤,也拔出剑,叩剑同唱。 赵豹闭上眼睛,攥紧拳头,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廉颇坐在地上,仰面长歌:“我行其野,言采其葍。不思旧姻,求尔新特。成不以富,亦祗以异!” 李牧取出剑,也叩剑相和:“维鹈在梁,不濡其翼。彼其之子,不称其服。” 廉颇唱的是《小雅·我行其野》,他痛斥赵王用新人弃旧人,不是因为旧人厉害,而是因为赵王全不念旧日君臣之情。 李牧和的是《曹风·候人》,他讽刺赵人有眼无珠,让庸才高居庙堂,贤才不得重用。 周围人都在唱诗,最精通《诗经》的蔺相如却只是替朱襄抚平发丝,整理衣襟,叮嘱着一些毫无文采的话。 “秦国比邯郸冷,你要多穿衣,不可再像在邯郸一样,冬日也在田野乱跑。” “雪恐难以与秦人妇相处,你要多多教导她,保护她,不要让雪受委屈。” “政儿去了咸阳恐怕要与你分别,你要多去看望他,最好说服秦王,让你成为政儿老师。”…… 嬴小政从雪的手中挣脱,抱着蔺相如的腿道,终于哭了起来:“蔺翁!和政儿一同入秦!政儿保护你!廉翁也一同来!蔺伯父,你要丢下政儿吗?李伯父,老师!你不能抛下你的弟子!你们都和我一起走好不好?好不好?” “政儿啊,蔺翁老了,走不了那么远了。”蔺相如抱起嬴小政,“你廉翁和老师都是世代为赵将,兵卒如同他们的家人,他们难以离开赵国。” “我不管,一起走!”嬴小政死死抱住蔺相如的脖子,“一起走!” 他在梦境中看到的自己在赵国的“记忆”,全是一片孤寂、屈辱和愤怒。 但在现实的世界中,他自从来到了舅父家中,就一直被人宠爱。特别是蔺翁,抱着他玩耍,抱着他念书,就像自己的亲祖父。 所以他不要和蔺翁分别! “政儿乖,政儿乖。”蔺相如眼睛流泪,嘴边含笑,“不要任性,你不是说你已经长大了,要保护舅父舅母吗?这时候怎么能任性。” 他看了看天,道:“朱襄,你该走了。再不走,又要下雪了。” 朱襄轻轻拍了拍嬴小政的脑袋,将哭闹不止的嬴小政从蔺相如身上抱下来。 朱襄跪下,向蔺相如磕头道:“蔺公,我要入秦了。” 蔺相如笑着道:“去吧,注意身体。” 朱襄直起身体,向廉颇和李牧叩拜:“廉公,李牧,我要入秦了。” 廉颇坐在地上骂道:“快去!离开这糟心的地方!” 李牧道:“保重!” 朱襄看向到来后一直沉默至今的蔺贽,道:“蔺礼……” “得了,难道你还想给我磕头?”蔺贽道,“保重。” 朱襄起身,对着信陵君、平原君、平阳君长揖,又对着送行的赵国庶民再次长揖告别。 “诸位,我要入秦了,请回!” 说完,他牵着痛哭不止的嬴小政回到垂首低泣的雪的身边,重新回到马车中,不再露面。 之后秦军休整结束,拔营离开,朱襄也再未离开马车。 “回去吧,不要令他担心。”蔺相如对还想继续跟随的赵人道,“回去吧,如果他放不下你我,又回到赵国怎么办?” 赵人失声痛哭,终于停下了追赶的脚步。 魏无忌收起琴,对姐夫赵胜道:“如果不是朱襄公走得太急,他们来不及鼓起勇气,收拾行李,恐怕这些人要一路随着朱襄公入秦了。赵王催着朱襄公第二日一大早就离开,是不是也考虑到了这件事?” 赵胜瞥了魏无忌一眼,没有回答。 他心里也是如此想的。赵王并非真的愚蠢,否则他还有几个兄弟,轮不到他当赵王。只是他心性稚嫩,未遭磨砺,不成大器。 即使赵王没有考虑到这件事,赵王身边也有能人会考虑到。 但这有用吗?阻挡了这一时,能阻挡赵人对赵王离心离德,投向疆土逐渐接近赵国腹地的秦国吗? 白起居然能领兵穿过赵国多重防线,直到兵临邯郸城下赵人才发现,赵王为了不流失庶民,在朱襄离开的最后时刻仍旧对朱襄如此绝情,真的能避免赵国灭亡吗? “我就不和你回邯郸,直接回魏国了,姐夫保重。”魏无忌走到赵胜身边,压低声音,“小心赵王。” 赵胜仍旧沉默。 “他一定说让你小心赵王。”经过这件事后,一向明哲保身,与人为善的赵豹脾气暴躁许多,说话的语气十分尖锐,“不知道我们兄弟二人能不能活到寿终正寝。” 赵胜转身:“我会回封地东武城,不再入邯郸。” 赵豹压低声音道:“我也是。” 让赵丹继续当赵王会让赵国衰落;若他们挑起王位争夺导致赵国内乱,会让赵国加速衰落。 除了回到封地当一个聋子瞎子,醉生梦死不去思考赵国的未来,他们还能做什么? 邯郸城,荀况朝向朱襄离去的地方眺望。 照顾他的儒家弟子叹息:“若朱襄公并非入秦,我等便跟随朱襄公同去了。儒不入秦,为何是秦国呢?” 荀况白了他一眼:“蠢货,儒不入秦,然后等秦国统一天下后,被秦国排斥于朝堂之外吗?” 弟子被骂得傻眼:“啊?” 另一位弟子问道:“荀子,既然你想入秦,为何不随朱襄公一同离去?” 荀况转身看向王宫方向:“我还有事做。” 他迈步向前。 “朱襄走得太急,无法在为他而死的人墓前哀悼。我要替他为那些人写祭文。” “邯郸城内还有许多人不知道朱襄为何离赵入秦,天下人更不是人人都知道朱襄为何离赵入秦。我需要写文章告知所有人朱襄遭受的冤屈。” “朱襄放不下蔺相如一家,放不下廉颇和李牧。恐怕有人会以他们因朱襄对赵王有怨恨为由加害他们,我要劝说赵王,想挽救名声,只能洗心革面,重用朱襄的友人。”…… 荀况道:“有很多事要做,做完后入秦。” 不止他没有跟随朱襄离开,墨家的相和、农家的许明也都没有离开。 他们都猜测,朱襄一走,赵王就会抹黑朱襄的名声,欺辱朱襄的长辈至交。他们在保护朱襄中没有起到作用,这点事总要为朱襄做到。 弟子们恭敬追随:“是,荀子。” …… 朱襄继续朝秦国驶去,半月后,才看到秦国新的边界。 这半月,赵王在荀况的劝说下下诏自省,挽留平原君和平阳君,任廉颇和蔺相如为相,重赏李牧,并赦免了赵母,没有收回给赵奢的封地,赐重金让赵母回马服养老,不准再进入邯郸。 他又命农官根据朱襄在蔺家留下的农书,改革农具,调整农时,轮种土豆……只半月时间,赵国的风气好像就焕然一新,好像迎来了新生。 其他几国纷纷称赞,有不少文章都描绘了赵王醒悟后变成明君的故事。 这才半月而已。 半月后,恰巧是朱襄进入秦国之时,蔺相如以老病为由辞去相位,封地由长子继承,他携小儿子蔺贽回祖地,落叶归根。 李牧已经回到了雁门郡,廉颇、赵胜和赵豹来送。 蔺相如瘦得厉害,三位老人没有给蔺相如敬离别酒,只是聚在一起吃了点小菜。 廉颇叹气:“你离开后,平原君和平阳君也要回封地了,邯郸城只剩下我一人……罢了,燕国蠢蠢欲动,我领兵出征,也不留在邯郸了。” 蔺相如咳嗽道:“保重。” 廉颇苦笑:“是你保重……罢了,不说了不说了,吃菜。” 廉颇回邯郸后,“罢了”成了他最长说的词。 赵胜和赵豹沉默地吃菜,只在离别时,说了声“保重”。 蔺相如坐上马车,蔺贽仍旧亲自当马车夫,他们朝着洪城驶去。 路上,蔺相如听见有人哭泣。 他停下马车,询问原因。 那妇人哭道,差吏要拔了她家已经出苗的小麦种土豆,还把她家门前屋后的菜地都划做了纳税的良田。 妇人哭道:“他们说这是朱襄公所教。可朱襄公一直告诉我们土豆不要占用良田!门前屋后的小菜地原本也不收税啊!怎么能因为荒地可以种土豆就收税?朱襄公让我们用零散荒地种土豆,就是因为不交税!” 妇人颠来倒去地哭诉,最后嘴里只剩下“朱襄公”三个字。 好像她多念几次“朱襄公”,朱襄就会出现,驳斥这些差吏的荒谬。 她不知道,朱襄还在赵国的时候,也不能阻止这些荒谬行为。 蔺相如送了些粮食给妇人,然后什么也没说地离开。 他什么都和赵王说了,但没有用,所以只剩下沉默。 马车继续行驶,路上遇到了许多哭声,蔺相如没有再下车。 “蔺礼,咳咳咳……” “我知道你很有才华,只是不愿施展。但若我病逝,你就入秦。我没有护住他,你一定要护住他。” “唉……是。” 蔺贽皱眉苦笑。 …… “叮。” 蜷缩在马车里的朱襄,在睡梦中被系统提示音吵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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