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屋里的摆设逐渐恢复成昔日最熟悉的布局,虞莜甚觉心安。 “把那珐琅彩大缸放到窗下,回头寻几尾锦鲤养进去,日头好的时候,鹦哥儿最爱待在那上面。” 丹朱在偏殿刚把敞奴的猫屋拾掇好,那是工匠以松木槜卯建好的,出门前拆散了打包装箱,到了地儿一装即可。 温暖的松香气息一如即往,敞奴围着屋子转了两圈,确定还是从前的家,这才大摇大摆踱进去,安生躺倒。 虞莜蹲在边上抚了抚它圆滚滚的大脑袋,瞧它的眼神中,带了两分瞧亲儿子的慈爱。 两辈子,这个敞与跟它同名的那位相比,陪伴她的时日更久,真就当半个儿子来看待的。 这时便听廊下有人禀道:“毓靖长公主到了。” 虞莜站起身,从侧门绕到厅堂去迎,本想着今日晚些时候去曲昌殿拜见的,谁想她来得这么快,想来是个急性子。 还未走到门口,帘子掀开,环佩叮咚伴随一阵香风,毓靖长公主已率先走了进来。 云鬓高挽,长眉下一双凤目炯炯有神,雪肤花貌,美而不娇,望之贵气逼人,一身宫装华服,身量高挑。 “嬿嬿。”毓靖未语先笑,嗓音清悦昂扬,开口就唤了她小名,一下子拉近距离。 “我专门让人来打探,听说你起了才过来的。” 这般自来熟的亲切,跟昨日的崔元魁又有所不同,透着明快爽朗。 虞莜走近些,微微仰首才可与她对视,“阿姐真高,若我也能长这么高就好了。” 金陵女子骨质偏细幼,虞莜认识的,唯有丰甯能赶上这高度,差不多高她大半个头。 她这般做小鸟依人状,成功将毓靖逗乐,拉着她好奇地上下打量。 “江南水土养出来的就是不一样,瞧这小巧玲珑的精致模样儿,怪道阿昶说你是九天上下来的小仙女儿呢,要我说就不对,天上的仙女儿,也没有这样标致的。你们说是不是?” 她转头问身后侍女,四人齐声笑道:“就是呢,江南第一美人儿名不虚传,太子殿下好福气。” 梅染带着竹青几个在暖阁里布设茶点,摆了许多金陵带来的特产小食,恭迎长公主入内就坐。 殿里日常起居的几处已经安置妥当,陈设精雅别致,引得毓靖赞叹连连,又抱歉道: “原想着迟两日待你休整差不多了再过来,又怕你初到个生地儿,连个探望的人都没有觉着孤单,我昨晚想了一夜该不该来……” “阿姐说得什么话,你来我求之不得呢,倒是本该我先去拜访的。” 虞莜细声慢调,与毓靖的快人快语形成鲜明对比,明明是两个性格迥异的人,却有种莫名的合拍,虞莜话不多,接话却总是恰到好处地搔到长公主的痒处,暖阁笑语不断,气氛热烈。 一时毓靖挥退侍女,“让我和嬿嬿说几句体己话儿。” 众女便退到殿外去给梅染帮忙,昨日卸下数百口嫁妆箱子,此时后殿库房大敞,宫役们正络绎不绝往里搬。 另有十数口箱上打着明黄封条,被暂时搬到侧殿放着,熙沅公主的嫁妆并非全是女儿家所用之物,另有一部分乃是国礼。 江南的桑蚕、精心培育的农种、农具器械图稿,是比区区银钱古玩更珍贵的赠礼,象征两国皇室永结同好,互通有无。 这些是弘盛帝在世时就备下的,一国公主出嫁,此方为最高规格的嫁妆。 毓靖倚窗望向外面流水价的人和箱子,明白了今早崔元魁的巴望,觉得打他有点冤。 在他们那些臣子的眼中,熙沅公主嫁到北齐,日后一国的生计就有盼头了。 她放下茶盏,笑吟吟道:“阿昶去年回来,跟我说起不少你的事儿。” 虞莜不自在摸了摸鬓发,很想说声:我和他没那么熟。 “多亏你这些年关照阿昶,他在那边少吃不少苦头。” 啊这……有吗? 虞莜还记得,她第一次见到秦昶,的确说过“以后我罩你”的话,之后—— 便被他一把推坐在地,那天刚好下过雨,她跌在一小滩泥洼里,新上身的石榴裙污湿了大半,泥水顺着裙摆滴滴答答地淌,气得她大哭了一场。 她没好意思跟长公主告状,委婉地扭曲事实,“阿昶性子活泛,金陵的世家子都爱跟他玩。” 毓靖满脸不信任,她这个弟弟打小讨人嫌,觉得虞莜对他真是太宽容了。 她越过几案倾过身来,在虞莜脸上好奇探看,尤其盯着那双乌黑透亮的杏眸,“我听人说,你这双眼生来有奇异之处,看人极准,嬿嬿,这里头可有什么玄妙?” 这话在金陵广为流传,被人当面问到,在虞莜却还是第一次。 这位长公主倒是个直肠子,她眨巴两下凑上前去,“阿姐可瞧出什么了?” 毓靖在她卷翘的眼睫上扫了扫,哈哈笑道:“就怪好看的。” 虞莜揉着眼啼笑皆非,“哪有什么奇异?要说异于常人,还不如阿昶呢。” 不论北齐还是南康,人们说起秦昶那双异色瞳,总带些轻视贬低的态度,毓靖自小为这个跟人打架的次数不少,听她这样自然而然道来,心里倒觉得很舒坦。 一本正经地问她,“不是说,但凡你相中的人,日后必定前途无量?” 虞莜不置可否摇头,“前途无量、高官厚禄这些,本就是帝王给的,在金陵,大抵有人觉着我在阿耶面前说得上话,借我搭桥罢了。什么慧眼,纯属谬传。” 她这般通透,令得毓靖刮目相看,伸手过来在她脸蛋上轻轻捏了一把,“难怪阿昶喜欢你,唔,阿姐我也喜欢你得紧。” 那张粉嫩的脸吹弹可破,只这么轻轻一捏,即刻便氲上一片胭红。 虞莜被她闹了个大红脸,不经意流露小女儿态,“他哪有喜欢……” 就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在窗外廊下一闪而过,秦昶迈进门极力掩饰。 “阿姐你别乱说。”
第29章 婆媳 “死心踏地熬在这深宫里。” “咦, 这倒是奇了,我哪有乱说?” 毓靖朝跟在秦昶后面进来的丈夫眨眨眼,“我说得不对吗?阿昶要不是喜欢嬿嬿喜欢得要命, 母妃怎会把压箱底儿的东西都拿出来,让他这么风光把人迎娶回来。” 对对对, 一点都没错,崔元魁忙不迭点头, “太子爷这份诚意,全天下人都看在眼里呢。” 这对已婚多年,儿女都有了一双的夫妻, 指着两个还未成亲的人尽情揶揄打趣, 虞莜淡定端起茶盅挡在面前, 茶汤的热气熏得脸颊更红。 秦昶藏了十年的心思一朝被人揭穿, 只想地上裂开条缝好让他钻进去,根本不敢去看虞莜, 对长公主说道: “既然阿姐来了, 不如这会儿带她过去。” “不然我为何一大早过来?”毓靖反问他一句, 转头对虞莜笑道:“你们回来得太晚, 后日起娘娘就要新年斋戒了,一直到正月十五过了才结束,咱们现在过去正好, 走吧。” 虞莜心下疑惑, 听上去似乎安贵妃礼佛, 这么说, 连大婚的时候都不露面儿了。 秦昶昨天的话, 的确有这方面的暗示。 几人走在路上, 自然而然地, 那对夫妻在前面走,她跟秦昶落在后面,低声道了句: “谢谢你。” 秦昶垂眸,视线落在她红晕未褪的耳根上,也压着声儿回问:“谢什么?” “谢你替我说好话。”虞莜侧头向上睨了睨他,“从前我可没怎么照应你。” “是,你尽跟人合起伙儿欺负我来着。” 秦昶脱口而出,替她拉起身后的兜帽罩在头顶,“耳朵都冻红了,怎么样?现在是不是很后悔,才发现还是我对你最好!” “……”虞莜把朝着他那边的兜帽拽了拽,声音隔着皮毛,散碎得几不可闻,“算我上辈子欠你的。” “说什么?”秦昶听不清,弯腰伏耳上来。 “我说……我现在特别后悔。” 狐裘柔软的风毛随着她的话语,轻飘飘拂在秦昶的耳廓上,又暖又痒,他心头无端雀跃,偷偷牵住她的小手。 掌间的柔荑绵软润滑,下一刻便似泥鳅般溜走,虞莜抽回手,盯了他一眼,小脸被火红的狐狸毛映得绯红。 秦昶找借口,“我给你暖暖。” 虞莜把另一只手从大氅里探出来,掌心托着个紫金小手炉,“比你暖。” 秦昶撇了撇嘴,朝前挑挑下巴,前面那对夫妻挨着肩形止亲密,无声地表达:咱们再有几日就是夫妻了,何必拘于小节。 虞莜目视前方,懒得搭理他。 宣明殿是皇帝寝居之所,前殿安静得连个人影都看不见,毓靖打发走崔元魁,独自走在头里,绕到后园一座清净佛堂前驻足,朝虞莜招了招手,携着她一同迈进门。 见到安贵妃一瞬,虞莜着实被惊艳到。 幼时她见过西域流传过来的唐卡,艳丽色彩勾勒出的菩萨姿态婀娜,面容娇媚,与眼前人很是相似。 素净清雅的佛堂中,女子好似从佛图壁画中走出的人,面如满月,胡人高鼻深目的特征,在她这里展现最为美艳动人的一面。 肌肤赛雪,那双眼眸并非如秦昶那般的琥珀金,而是浅浅的棕色,望着人时显得灵动活泼。 这张脸上根本看不出年龄,少女的古灵精怪与成熟女子的妖娆妩媚并存,令人无法想象,她已年过四旬。 安贵妃听见前面的动静,刚从侧间出来,身上穿着色彩繁复的窄身胡裙,袖口收在肘间,露出一截白得晃眼的小臂。 见人进来不显惊讶,随意点了点头,自顾在矮榻的蒲团上盘膝落坐,这才看向虞莜。 那双浅色眼眸有种强势的压迫感,从这点来说,这对母子给虞莜的感观是一致的,安贵妃朝她笑了笑,拍拍身边的胡床。 “来,过来坐。” 咬字带着一点古怪的腔调,却又娓娓动听,虞莜上前先欲行礼,被她一把拉在身边坐下。 安贵妃美眸流转,如水波般滑过虞莜的眉梢眼角,她的神情专注,似沉浸在某种记忆中,久久不言。 虞莜没料到婆媳首次见面会是这样,难得愣怔稍许,眉眼低垂任由其打量,微抿的唇畔一对梨涡若隐若现。 “母妃。”秦昶出声解围,“你这么盯着人看,小心吓着人家了。” 安贵妃回眸一笑,红唇皓齿,单从相貌看,更像秦昶的姐姐,语气听着也不似母子。 “小心眼儿,她又瞧不坏,去去去……” 她挥手撵人,连带着养女也不让留下,“你们姐弟两个,去那边给你们父皇请安。” 毓靖熟知贵妃的脾性,笑着撒娇,“母妃有了儿媳,不疼我们啦。” 安贵妃挺翘的鼻子皱了皱,孩子气地朝那两个眨眨眼,“那边今日精神好些,快过年了,你们做子女的,好该陪着说会儿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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