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制度而言, 面对如此庞大的帝国,百年变换的岁月, 如今的大明帝国居然还沿用着洪武时期的税收定额制度!洪武皇帝于一百多年前觉得收一定数额的田赋便足够用了,所以他宣布将每个府缴纳的田赋数目都固定下来,永不再加。 并且,他还要求每一个府,不论土地、人口的数目都按照统一的税率。月池毫不怀疑太祖爷的用心, 这位出身于穷苦人家的皇帝,是真心实意地不想加重百姓的负担, 然而,他所制定出的这种根本无法执行的政策,反而给子民带来了沉重的包袱。 一些贪官污吏在固定税额之外,大肆另加摊派。刀笔小吏也能够在钱粮文册上做手脚,反正仕宦不得下乡,只要各府把该交的定额交上去,朝廷大员又岂会横加干涉。但即便是月池亲至, 她也不能一刀切,严惩额外加收摊派的官吏。 官员也是人, 也要靠俸禄来养家糊口,可是朝廷给的薪资保障,实在是少得可怜。官员不论是外派、还是出差, 亦或是修建官署、买办公用品、招募小吏书记等办事人员等, 朝廷都不会给一分钱。据说, 还有官员借高利贷去上任,这样的官员上任之后,为了防止利滚利,还不是立马刮三层地皮去还债。要是把这些人全部都严惩,明天大明官场就会成为一个空壳子。 就收缴而言,固定的税率既不可能实现,为了保障固定的税额和额外收入,每一个地方官员都会设置本地的税则,这完全是凭良心做事了,并且一个人的良心说了还不算。官员都是远离家乡到外地上任,并且在当地也只能待三年,即便假设这位老爷是个富家子弟,能够招募并能养活二十个手下,仅仅二十一个人,也管不了几万人的地盘,他只能依靠地头蛇。 据月池的了解,每次调整前,官吏、士绅、地主都会一起商议,而无话语权的老百姓就只能听命行事。大量的钱粮被从基层榨取,一大部分却被中层截留,帝国的上层不仅只能拿着“死工资”精打细算地过日子,还要背上不体恤百姓的骂名,想想就让人无言以对,可不服气又能如何?天高皇帝远在这时绝不是一句空话,别说是月池,就是朱厚照亲自来了,等他整顿完毕,拍拍龙臀走人后,这儿的税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 唯一可能调整的就是解运制度了,不论是银两,还是粮食,居然都是靠平民百姓来运输。运银两的叫银头,运粮食的叫粮长。一切的运输工作,包括行程、储存、交通工具,都由这些人负责,政府不仅不给钱,不给保障,在粮食或银两损耗后,还要求负责人赔钱。 一个庞大国家的运转,竟然是靠如此粗放的转运方式来支撑。不是月池看不起劳动人民,只是术业有专攻,这样高难度的工作,怎么能够轻易地交托给非专业人士。如此解运,既费人力、又费物力,还没获得多少收益,难怪朝廷之上个个叫穷,百姓之中却个个说苦。 但这要如何调整,月池也是一筹莫展。这可不比在京城挑拨离间,破坏永远比创造要容易。在京城,大家本来就在明争暗斗,她只是找准时机,当根引线或者煽风点火,原本的矛盾自然会被轻易激发,闹得天崩地裂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是如今,她是要消解矛盾,而非激发矛盾,是要缓和局势,而非火上浇油。这就要靠专业知识,真才实学,可惜她既不是工科生,能够带来科技革命,来个天翻地覆,也不是财政学或税务学出身,能够在针对各地复杂的情况,进行一系列的税务改革,兼顾中央和底层的利益。 她甚至不能轻易摸着石头过河,这可和宫廷财政改革不一样,那事儿即便失败了,折腾得也就是太监和朱厚照,可在这儿,万一她瞎指挥,受苦得就是普通人民。月池心道,自己既没本事兼济天下,可也不能为祸一方。 她思前想后,还是写一封密奏交给朱厚照,朝廷中那么多饱学之士,说不定能想出好主意呢?她用蝇头小楷将字写到薄绢上,塞进了圆筒中,加了两层火漆,交给锦衣卫,让他们通过特殊渠道送回去。即便是八百里加急,等到朱厚照回信也是大半个月以后了,月池打算先去拜见岳父岳母大人,然后就再去看看盐政。 可想而知,方御史从一堆拜帖里看到“小婿李越”时的震撼,方公子彼时也在书房,他倒是欣喜不已,贞筠与他是同父同母的兄妹,情分自然非比寻常。他一时泪眼婆娑:“太好了,多年不见妹妹,也不知她过得好不好。” 方御史胡须一抖:“她已被逐出族谱,过得好与不好,又同你有什么相干?” 方公子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爹,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 方御史面如寒霜,油盐不进:“只要他上门,旁人一样会想起咱们家的丑事。” 方公子气急:“爹,他可是皇上身边的红人!你怎么能将他拒之门外呢?” 方御史冷哼道:“为父早已说了,别说他如今只是四品佥都御史,就是他做了华盖殿大学士,为父也一样不会让他进门!你也给我管好嘴,要是在你娘那里泄露一星半点,仔细你的皮!” 语罢,他便拂袖而去,徒留方公子独自在书房中懊恼。晚间,方公子去见母亲。他也早已娶妻纳妾,膝下有了二子一女。他去时,方夫人正在逗孙子孙女。 屋里早已烧了两个大火盆,暖开了几盆水仙花,满室都是温香。方夫人坐在罗汉床上,媳妇陪坐一旁,孩子们在仆妇的看护下玩耍。 方夫人对着小男孩犹可,可对着小女孩,便又忍不住抹眼泪。她把胖乎乎的小丫头抱在膝上,抚摸着她的额头:“我越看素芝越像她姑母,也不知我的筠儿过得好不好。” 方少夫人笑道:“娘说笑了,素芝哪有妹妹的好福气,得嫁那样一个贵婿。” 方夫人却怅惘道:“李越是不错,可未免离咱们太远了,我倒宁愿她嫁一个寻常秀才,让我能去瞧瞧她,我这心里才算快活。” 方少夫人心中不以为然,若真嫁了寻常秀才,小姑子哪有如今的风光,娘也是想一出是一出。方夫人看出她的心思:“你如今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等到这丫头出阁时,你就知道我的苦了。” 说着,她便轻轻戳了素芝一下,小姑娘还以为祖母是在和自己玩闹,当即咯咯地笑出声来。方夫人看着孙女的笑脸,又是一声长叹。 方公子眼见母亲如此,哪里忍得住,他屏退了妻儿和下人,便和方夫人说了实话。方夫人两眼光芒四射,她紧紧拉住儿子:“你妹妹呢?你妹妹是不是跟着一块儿回来了!” 方公子为难道:“孩儿也不知。只是,即便妹妹回来了,又能如何,爹不会让她进门的。” 方夫人气得浑身发抖:“这个老东西,真真不知他的心肝是什么做得!” 她好一阵大骂后还余怒未消,方公子忙道:“母亲莫急,不如让儿子替母亲去看看。” 方夫人却一口否决:“不成,我一定要亲自去!他不是不让李越进门吗,那我出门,他总管不着了吧!” 母子二人商量过后,果然一前一后地出门,然后就在唐家门口汇合。可想而知,当月池在家门口瞧见了岳母和大舅子时的“惊喜”。方夫人一进门都顾不得和月池寒暄,就开始找贞筠。 月池暗叹一声,可怜天下父母心,她歉疚道:“岳母恕罪,此次是奉旨出京,长途跋涉,所以并未带上贞筠同行。” 骤闻此言,方夫人的精神与活力像被妖精瞬间吸走一般,她因喜悦而焕发的容光黯淡下来,微微蜷着背,就像一个迷路的老太太。她随即觉得自己这样太失礼了,于是强笑着慰问女婿,还拿出了丰厚的礼物。 月池觉得很心酸,此间许多母亲,竟只能通过讨好女婿来保障女儿的生活。她连连推辞:“您太见外了。贞筠虽然不能同来,但她让小婿给您捎了信,还带了礼……” 一语未尽,方夫人已经把信夺过去了。贞筠写了足足三十多页纸,大篇幅地描绘自己在京城的幸福生活,成为诰命夫人之后的荣耀,为得就是让母亲不要太挂念她。她还在文末写到:“我有心让相公送上厚礼,又恐父亲不收,还连累您和哥哥,所以只能赠以小而精的玩意儿,以表我的思念之情。” 她给方夫人送得是开过光的玉佛和伽南香的手串,给嫂子送得是金镶玉项圈,给兄长送得是玛瑙鼻烟壶,侄子侄女们则都是长命锁。 方夫人一时泪流满面,她对月池道:“老身的女儿性子如何,老身心中有数。姑爷,还请你给句实话,贞筠她过得真的还好吗?” 月池道:“您请放心,我虽不能让她事事无忧,但事无大小,我们都是一起应对。只要我在世一天,便决不会离弃她,即便我不在了,我也会为她做好打算。” 谁知,方夫人却连连摇头:“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她显然不相信,一个男人会对一个女人做到这个地步,她只敢说:“只要姑爷不休掉她,给她一个儿子,就够了。” 月池在方夫人殷殷地目光中点了点头,送走了方夫人之后,她再住了些时日,就准备再次出发。而此时,她的密奏也传回了宫中。刘瑾暗道:“幸亏他机灵,既然沿途追踪不上,就让他们去苏州府守株待兔,果不其然,李越一头就撞了上来。接下来,是把他引到哪个藩王的封地里去呢?”
第156章 富贵荣华回首空 朱厚照心中更看重他的大业。 京城此时已然是隆冬了。盐粉一样的雪在朔风中裹挟下在灰空中旋转跳舞, 再无声地落到地砖上,还不待凝成一片雪白,就被扫帚无情地扫走。小太监们冻得耳朵通红, 裸露在外的手就像嫩嫩的生姜一样, 粗糙中透着淡红。很快,他们就被叫停了, 因为皇上想要玩雪。 朱厚照自月池走后,起先是极不习惯,之后脾气就更加暴躁,动辄责罚宫人。宫中的大太监皆知是思念李越的缘故,一面心中嫉恨, 一面又希望抓紧这个黄金时间,再一次讨得朱厚照的欢心。李荣等司礼监众人送了朱厚照十来个懂武艺、会杂耍的清俊小太监。但对这位金尊玉贵的主子来说, 他长到这么大,什么没见过,只新鲜了几天,就等闲视之。 高凤与丘聚则带朱厚照去看了三个肤色雪白、金发碧眼的西洋美女的脱衣舞表演。在海禁的时候,能找到三个这样标致的异域美女,高凤等人的确是下了血本。谁知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虽然万岁爷喜好新事物, 但他的审美明显还停留在传统时期。他在呆若木鸡之后,就像炮仗一样炸了。 朱厚照一脚就踹翻了案几:“我泱泱华夏, 天朝上国,是没了美人还是怎么了!你们居然给朕找三个番婆子来!” 高凤和丘聚唬得两股战战,砰的一声跪在地上, 高凤连连求饶:“万岁恕罪、万岁恕罪, 奴才等是一片忠心, 只是见您兴致缺缺,所以想给您找点不一般的佳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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