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这就像水桶里的螃蟹一样,大家都知道再停留下去,都是一个死,可谁要是敢爬出去,其他人就会使劲把他拖回来。佛朗机人不会放过我们,其他家族不会放过我们,就连和我们同姓谢的那些人,也不会放过我们!” 大家都知道这时该收手了,只要毁掉丝纺车,再去桑回稻,就能回归过去的勉强平衡。可谁都不愿自己第一个松开,谁也不肯放弃自己的利益,就只能一直僵持着、僵持着……直到皇权的反扑到来为止。 谢丕的心渐渐坠下去,谢云追问道:“伯父那边怎么说?这里盘根错节的势力何其多,他们总不能斩尽杀绝,如果贸然发兵,那也会是一场大祸……” 谢丕缓缓阖上眼:“你们自觉,比黄金家族如何?” 谢云的脸一时惨白,谢丕道:“鞑靼因何而灭,你该心里有数。趁早悬崖勒马,还能保一线生机。” 沉默在屋内蔓延开来,良久之后,谢云方抓住谢丕的手:“事已至此,还能有挽救之法吗?” 谢丕何尝不觉无处下手,他沉沉道:“尽力而为吧。” 他道:“你先替我打听一个人的下落。” 谢云问道:“谁?” 谢丕道:“就是最开始,开设水转纺丝场之人。” 谢云一怔:“那个女子?你找她做什么?” 谢丕一时思绪万千,他想起当日和张文冕长谈时的情形。他亦是在京为官多年,岂会不识大太监刘瑾身边的谋士。他彼时刚在朱厚照那里受了一肚子气,眼见这个下巴光溜溜的谄媚之人,更是怒火中烧。 他道:“我与阁下没有什么好说的!” 张文冕轻摇折扇,上下打量了一回:“哎,话不必说得那样早。” 他随手指向窗外的绿竹:“就如这竹子一样,看着翠绿修长,只可远望,可谁知它也会遭人做成竹扇竹盏等器物,常伴人身边呢?” 谢丕眉心一跳,心中厌恶烦躁之意更重:“这是权贵的作为,却绝非君子的言行。” 张文冕闻言一笑:“依您而言,权贵当如何,君子又如何?” 谢丕凝望窗外的绿竹,只见其亭亭玉立,郁郁苍苍:“权贵爱竹,并非发自真心,他们不知竹贞,更不谙竹性,只会一味按私心去裁剪修正,名为爱竹,实是爱己。” 张文冕面上的笑意凝固了,谢丕道:“可君子不一样。君子爱竹,是重其品行,慕其气节,‘凌霜尽节无人见,终日虚心待凤来。’【1】比起顺着心意将其攀折,君子更愿它节节而高、四季青翠。” 张文冕抚掌笑道:“说的真好。那么,即便这竹子不在你的园中,和你毫无干系,你也毫不在意吗?” 谢丕苦笑一声:“它本来就跟我没关系,既没有开始,又何谈遗憾。” 张文冕道:“可它立根破岩,已挨千磨万击,饱受风刀霜剑。你既自称是爱竹之人,为何却漠不关心?” 谢丕道:“你不觉得奇怪吗?因为仰慕竹的高洁,反而将它其困于矮檐之下,囚于盆栽之中,美其名曰替它遮风避雨。如若它安于这富贵乡中,岂非失了你最看重它的品行,变得面目全非。如它宁死也要离开,那你的关心究竟是爱护,还是催命符?远远观望,不去打扰,这不论是对竹子,还是对岩石,才是最好的。” 饶是能言善辩如张文冕,一时都哑口无言,他道:“谢郎中,咱们也算是熟人了,此言万不能再提及了。” 谢丕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可他一想到月池,更是怒不可遏:“圣上如此作为,岂是贤君待士之道!” 张文冕忙道:“谢郎中,谁人无亲,谁人无故,难道不知隔墙有耳,祸从口出。” 这一言堵得谢丕面色通红。张文冕叹道:“你须知,天时不利,再怎么琴瑟和鸣,到头来也不过是虚凰假凤,否则李尚书又何必千里迢迢将人送走呢?想来,与其托付给旁人,她更愿托付给你。你竟自称真君子,也必能做惜花人。” 谢丕大吃一惊,他这时才想通月池送贞筠离开的意思,他忍不住拍案而起:“这算什么事!怎么可以这样!简直滑天下之大稽,难道就不怕受人耻笑,遗臭万年吗!” 张文冕腹诽道,你要是知道,和你同朝为官多年的上司,是个着男装的女娇娥,那才叫滑天下之大稽呢。 他淡淡道:“在你看来,是花中君子,岁寒之友。可天道无情,于他看来,不过是庭中生了些杂草,是连根拔起,还是远远移植都是一样的。可要是没人要这杂草,那可不是只能丢于沟壑之间了吗?” “现在机会就摆在你眼前,你是要,还是不要?你是想她死,还是想她活?” 谢丕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忽然道:“这天时既然如此强硬,刚刚在里间,为何不直言呢。” 张文冕又被堵得一窒,谢丕冷笑道:“看来,连天也有畏惧之人。下官人微言轻,自然是谁说了算,就听谁的。
第381章 宗族几人拖金紫 还请各方房长肩挑重担,先捣毁纺车,表明立场。 张文冕的这一次游说, 终于还是铩羽而归。而谢丕凭着一时义愤,虽然得占上峰,但事后回想起又难免忐忑不安。他正是怀着这样纷繁的心绪, 不顾父母的反对, 自请来到浙江。他享受家族的庇佑,自该为家族尽一份心力, 而他在吏部任职多年的经验,与李越深厚的交情,也为他斡旋此事提供了不小的筹码。 而在从谢云口中大致摸清情况后,谢丕立即明白,如靠单枪匹马, 恐怕激不起一点儿波澜,为今之计, 只能在豪族中拉拢盟友,方能从内部进行分化。 谢云对此却没有太大的信心。他道:“堂兄,谁还会跟钱过不去,更何况那还不是一笔小数目。咱们就算掏空家底,也喂不饱一群恶狼啊。” 谢丕道:“拼真金白银,咱们是斗不过的。论人脉耳目,我们亦是远远不如地头蛇。可有一样东西, 却是只有咱们能许,旁人求不来的。” 谢云奇道:“是什么?” 谢丕一哂:“在海边操持商贾之事, 纵使赚得盆满钵满,却仍属贱业,哪里比得上步步高升, 前程似锦来得光宗耀祖呢。” 谢云恍然大悟, 有道是宦海沉浮, 难以自拔,绝不是一句空话。人一入了官场,一门心思全部就放在升官上,四处逢迎,蝇营狗苟,都是为了能往上爬一步。比起偏安一地做个平平无奇的富家翁,自是在官场上呼风唤雨来得更有滋味。就连他自己,不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才轻易对谢丕和盘托出吗?如真能许局中人升一步官,别说只是背弃原有的生意,就算让他们把妈卖了都行啊。 想到此,他也有讪讪之意,谢丕叹道:“利欲熏心,岂能不为人所制。” 很快,就有人送来了来自京城的讯息。谢家四房的谢丛,见到信后已是喜不自胜。论辈分,谢丛是谢丕的堂兄,原本在安徽为官,因母亲亡故,不得不辞官丁忧二十七个月,如今已经快过去两年了。眼看重新任职在即,他却心生忐忑。这两年多时日,说来不长,外头早已是风云变幻。如何在变中求稳,重新谋一个肥缺,委实是一桩难事。 谢丛在回乡的第一年,就向京中去信,可不论伯父谢迁,还是堂弟谢丕,都是劝他自己努力,从不肯给他一个准信,没想到啊,风水轮流转,这些在京里眼高于顶的人,竟也有主动和他搭话的时候。 他忍不住在屋里摩拳擦掌,来回踱步,指着自己的儿子道:“你看看,是不是我们想得那个意思?” 其子谢用樟忙将信又看了一遍,亦是喜得牙不见眼:“爹,必是了。堂叔身为吏部天官,岂会无缘无故地提及圣上有意治理黄河,工部紧缺人才,这是想提拔您啊。” 谢丛抚掌道:“是有这个意思,有这个意思!” 谢用樟忙道:“那您就要调到京里去,这是要一步登天呐。” 谢丛摆摆手,极力平复心绪,可到底还是按捺不住:“开玩笑,那可是京官!京官大三级,你没听过吗?”任你在地方上混得再好,进了京还不是得点头哈腰。 谢用樟道:“爹,那咱们是孝期一满就动身吗?” 谢丛笑道:“傻小子,哪有那么快的。没见你堂叔说了,忠孝一体,治国如治家,让我把家里的事,安置得妥妥当当了,再入京去。” 说到此,谢丛突然笑容一滞,谢用樟还浑然不觉:“这是要您博个好名声,这就同举孝廉似得。那咱们再好好把祖母的坟修葺修葺吧?” 谢丛对上儿子殷切的眼神,僵硬道:“恐怕不是修坟那么简单。” 他道:“那些生意,还在做着吗?” 谢用樟一哽:“爹,这何须问。这有钱不赚,不是傻子吗。” 谢丛皱眉,立时换了一张面孔:“有钱不赚是傻子,可要是疯了一样去揽财,只怕有钱也没命花!” 谢用樟一窒,他道:“这从何说起?” 他腹诽道,以前花得最多的不就是你,什么名家字画,什么亭台园林,钱一到腰包,就一个劲儿地去搜罗。 谢丛扬了扬手里的信件:“我算是知道,这信是怎么来得了。” 他们这些大族在南边肆无忌惮的作为,终于引起了京里的警惕。堂伯谢迁和堂弟谢丕也是谢家人,当然是想尽可能把自家摘出去,所以才给他来了这么一封信,以官职为鼓励,劝他们悬崖勒马。 谢丛叹道:“以前人人都夸他们好,我还有些不服气,如今看来,人家的确是高瞻远瞩。” 谢用樟期期艾艾道:“爹,那咱们该怎么办?” 谢丛面上阴晴不定,不知纠结了多久,终于狠下心来:“先把咱们家手里的那些丝织场都停了吧。” 此言一出,谢用樟疼得如割肉一般,脱口而出:“这怎么行!”他刚看上了一位名妓,才貌双绝,正欲砸下千金,以求一亲芳泽,这要是停了丝织场,他的想头岂非全部落空了。 谢丛斥道:“这么大的人了,眼皮子竟还是这般浅。那一点儿黄白之物算得了什么。等到去了京里,大权在握,还怕没人送钱来吗?” 谢用樟当着亲爹的面,自然不敢吐露真言,他道:“爹,您这是哪儿的话,儿子岂会那么想呢。儿子是觉得,如今这摊子已经铺得这么大了,光咱们一房收手有什么用,其他人不是一样照赚吗。要么不做,就大家都不做才对!” “都不做?”谢丛若有所思,随即哼道,“哪有那么容易。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又不是人人都是读书种子,身有功名。别说是内阁次辅,就算是皇爷,也不能给这些人都赏一个官吧。” 话说到此,父子二人大眼瞪小眼,亦不知当从何处下手了。他们既舍不得未来的权力,又放不下眼前的钱利,只能苦思冥想,妄图求得一个两全之法。然而,没过多久,他们就听说大房的谢云,六房的谢严等人,非但停了自家的织场,而且正在四处劝说族人,让大家都暂停生意,避避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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