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丕感受到她的视线如火一般烤在他的身上,他只听她道:“一次是手足无措,可两次就会摸着门道,三次就会适度反击。吃一堑长一智,慢慢的,我就能游刃有余,就再也不会任人欺负了。” 谢丕久久没有言语。贞筠对此并不意外,她早就明白,不是人人都是她的姐姐们,会对她言传身教,会帮助她多方学习,会让她大展拳脚,会告诉她即便失败了也没关系,她们永远都在。 她摆摆手:“你不信也没关系,此事势在必行,你……” “我相信你能做到的。”他终于再一次抬起头。 两道声音,一前一后响起。贞筠有些恍惚,她看向他:“你说什么?” 谢丕有些局促,他道:“同样的错误,我不能犯三次。” 他的双眼盛满真诚:“你总是用自己的行动,来回击我们的傲慢。武英殿时,我错过一次;徐州之变后,我错过第二次;现下我不能再错第三次。” 贞筠忽然别过头去,她清了清嗓子道:“这么说,你是同意我的提议了?” 谢丕摇摇头:“很抱歉,还是不行。” 贞筠蹙眉:“为什么?” 谢丕道:“因为含章,你们还想做长久夫妻吗?” 贞筠眸光一闪,她当然想和月池永远在一起。可有那个王八蛋在,这早已成了虚无缥缈的梦境了。 谢丕显然也明白她的为难之处,他道:“你的未尽之业,可以留待将来。可如果你现下不走,只会与含章彻底夫妻情断。” 贞筠心头一惊:“究竟是为什么?” 谢丕嘴唇微动,他颓然道:“我不能说。”他不想欺骗,却更不好明言。到头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这篇话颇没有说服力。可大大出乎他预料的是,贞筠却应了。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好吧。我走。” 她看向谢丕,不由失笑:“这么看我做什么,你们男人讲士为知己者死,我们女人也一样。你能信我,我为何不能信你呢?” 谢丕别过头,他又一次笑了。贞筠道:“你笑什么?” 谢丕长叹一声:“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一句改字诗令罢了。” 怎么好端端扯到诗令了。贞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待她要追问时,他早已消失在落叶缤纷中了。 当夜,谢丕独立在烛火之下。他饱沾浓墨,在花笺上写下一行小令:“明是芳草萋萋,何云某某某某,只因‘鹦鹉前头不敢言’”【1】 他凝视良久之后,终于拿起灯罩,看着火舌慢慢爬上来,终于将其烧成灰烬。 礼叔这时进来禀报:“二爷,李夫人已经上船了。” 谢丕点点头:“走了好。” 他又一次看向了天穹,北斗七星在闪闪发亮。星宿不能决定人的命运,人更不能叫万物都做提线木偶,哪怕您是皇上,结果也一样。 贞筠走得再隐秘,也盖不住有人一直关注。修葺一新的市舶司衙门中,佛保、黄豫、严嵩三人正在大眼瞪小眼。 佛保急得来回踱步:“怎么会这样,她怎么走了呢?” 严嵩如在梦中,他是谁,他在哪儿,他要做什么……按理说他是巡海参政,管海禁、管海贸、管屯田也就罢了,大员家的女眷出门,也要他们坐在这里如临大敌般商议?但严嵩毕竟是严嵩,面对这样的境况,他谨慎地没有发问,而是等傻帽出头做这捧哏。 果不其然,黄豫一脸茫然地开口:“她走,有什么问题吗?那一行多是妇人……” 佛保气不打一处来:“你懂什么,那船上坐得是李越的老婆!” 严嵩与黄豫俱是倒吸一口冷气,他们虽然不知道李越的老婆具体做了什么,但不影响他们为此心生忌惮。黄豫压低声音道:“那是否要派人去堵住——” 佛保冷笑一声:“堵住之后呢?扣在你府上?” 黄豫大吃一惊,他摇头如拨浪鼓:“我?我怎么能行?” 他微不可察地瞥了瞥佛保的下身:“公公,不若还是留在您这里的吧,在您这儿,大家也都放心呐。” 佛保:“……” 眼看冲突一触即发,严嵩不得不出来打圆场:“我想公公的意思,应该是不发生正面冲突,却能使李夫人暂留此地吧。” 佛保理了理衣裳,翘起兰花指道:“没错,这有学问的人,就是不一样。咱家就是这个意思。并且,不止是让她留在宁波境内,还得让她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黄豫一愣:“那是叫她回谢家去?莫不是要叫她在谢家出事?可这不对啊,您既知她以前在谢家,何不早些出手呢?” 严嵩将折扇在掌心轻击,看来,佛保是要方氏继续长留在谢家……他紧张到这个地步,说明这件事很重要,很有可能是上面交办……上面为何要交代这件事…… 他斟酌道:“要做到这二者都不难,但不知,公公想让方氏留在这儿多久?” 佛保一窒,他看向严嵩,意味深长道:“你觉得呢?” 黄豫已有些明白:“好歹得等戏唱完了再走吧。” 严嵩问道:“黄兄以为是什么戏?” 黄豫一愣,哈哈一笑:“兄弟是个粗人,平素不爱这些玩意儿,左右不过是《单刀会》之类的吧。” 佛保听到此却是带着警告:“先把人弄回去再说,别干多余之事!” 看来,佛保此刻仍然畏惧李越,所以不敢对方氏下手。那既不是为了利用,又是何苦将这烫手山芋弄回来……严嵩目不转睛地看向佛保,四目相对之中,似有无尽话语。 直到出了这市舶司衙门的门子,严嵩仍在低头苦思。黄豫实在忍不得了,他推了推严嵩道:“兄弟,这到底是唱哪出啊。” 严嵩苦笑一声,他早已猜准七八分了。以为是《关大王独赴单刀会》,天知道是《崔莺莺待月西厢记》。以为是随主帅勇闯敌营,结果是做红娘拉媒保纤。罢了,干什么不是干呢,总比真提刀卖命好。 他拍了拍黄豫的肩膀:“好好干就是了。无知是福……” 朝廷的一旨擢升调命,将刚爬出泥潭的谢丕,又拖了回去。他不得不再次和族人拉扯。以前只谈钱,大家伙都扯不清楚,如今还有官职掺和进来,更是要将狗脑子都打出来了。 谢丕原本是谦谦君子,最后也开始气急败坏。他怒道:“总之,无论如何,先将水转丝纺场悉数交与织造局,如有逃税漏税之事,一定要尽数上缴!谁若再纠缠,休怪我无情!” 那些得了官位之人,盼着他的提携,自然是言听计从,可那些诸如谢遇等人,丢财丢人之后还要丢场缴税,又岂会甘心。 谢遇早已是面如金纸,在屋内破口大骂了好几日。在被迫如数缴纳田赋后,他更是忍无可忍:“这群王八蛋,谁不让我好过,我让他全家都玩完!” 在面临威胁时,士绅的抉择其实和平头百姓没有两样,既然制度化的途径走不通,那就只能铤而走险。 形形色色的暗杀,正式登上了江南的政治舞台。以宁波为中心,向江南四省蔓延开来。有人想效仿谢家一步登天,有人则极力不去步孙家等人的后尘。花团锦簇之下是白骨骷髅,繁华如梦中包裹着刀光剑影。之前一直谨守本份的治农官则紧随其后,一边控制事态,另一边则从相争中获利。源源不断的财货,登上运船,顺着海路源源不断地运往马六甲前线。 贞筠被堵在了水路上,她既然想悄无声息地走,自然不敢大张旗鼓坐官船、走官道,然而在曲折水路上与民同行,就不免有遇到意外的风险。 蕙心眼看两艘船在前争执不休,早就极为不忿,她道:“夫人,这么着得拖到什么时候,让奴婢去叫他们滚吧。” 宋巧姣忙道:“你这么出去,岂非是自爆行踪?” 蕙心急道:“那怎么办,就只能这么堵着吗?” 贞筠思忖片刻后道:“ 去让伍凡打听打听,究竟是怎么回事。” 宋巧姣道:“夫人是觉得,这是有人故意为之?” 贞筠点点头:“事出反常必有妖。” 半日后,伍凡就回来,他道:“的确是两船因碰撞,才惹出了纠纷。属下去劝说后,水路已经疏通了。咱们现在就可以出发。” 宋巧姣蹙眉道:“这么说,真是意外?” 贞筠问道:“那此路之上,如此多的行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伍凡低眉道:“回夫人,多是一些小世家的家人,想来是听从主人的命令,先携带细软,离开宁波保存实力。” 贞筠一愣:“竟然已经到了这般田地……那谢家如何了?” “这……”伍凡面露难色,欲言又止,“听说是意外起了火灾……” 水道边的酒楼中,佛保与严嵩相对而坐。佛保问道:“就这么简单,她就会折返?” 严嵩望着秋水长天,抿了一口杏花酒:“公公,能做夫妻之人,必是有相近之处的。即便有所怀疑,她也不敢去赌,万一赌输了,那便是一生的良心折磨。” 佛保抚掌道:“有理有理。不愧是你啊。” 果然不出严嵩所料,还不到一个时辰,贞筠一行就调转方向,返回宁波。 佛保与严嵩碰了一个杯。佛保起身伸了个懒腰:“总算结果了这事了。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怎能不去踏青呢?” 严嵩拱手道:“敢不从命。” 两人走在路上,眼见天高云淡,桂花香浓,不觉心旷神怡。然而,这俩人才走到半山腰上,就见下人狂奔而来。佛保与严嵩面面相觑,他斥道:“怎么回事?” 下人已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他指着山下道:“启禀公公,不,不好了!那方氏……” 严嵩奇道:“她没回去?这怎么可能?” 下人急急摇头:“不,她回去了。可她、她没去谢家啊!” 佛保瞪大双眼:“开什么玩笑,她还能往哪儿去?难不成是王家?” 下人又摇头道:“都不是,她、她往咱们衙门去了啊!” 佛保、严嵩:“……???!!!” 死一般的沉默过后,佛保才长吐一口气:“严参政,你说得没错,能做夫妻之人,的确有相似之处。” 下人问道:“公公,那咱们怎么办?” 佛保阴阳怪气道:“还能怎么办,回去准备大礼参拜诰命夫人!” 两个时辰后,市舶司衙门中,贞筠早等得极不耐烦。此地的宦官俱是叫苦不迭,只能小心伺候。 贞筠又问了一次:“已经这么久了,你们主事究竟是去哪个衙门,还没回来吗?” 小太监低头道:“夫人稍后,我们佛保公公事务繁忙……” 贞筠冷哼一声:“看来真是贵人事忙啊。” 不多时,佛保方满头大汗走进来了。贞筠见状一愣,自觉自己是对太监成见太深,错怪人家了。她的语气也缓和不少:“是我叨扰公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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