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尖刻得可怕:“你以为这样,她们就会原谅你了?你可是把她们丢进了漩涡中心,把她们弄去当引线使啊。” 月池一震,一向是她言辞如刀去刺伤人,可今天她却在此被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这让她沉默了一刻,她回过神后,便立马开始反击:“这样感情用事,可太不像你。怎么,你是觉得这个要求太容易办到了,所以更想来点儿挑战?” 她的目光闪了闪,一字一顿道:“您知道的,只要您有兴致,我随时可以奉陪。” 这下轮到他被堵得哑口无言。被冒犯的滋味可不好受,更何况,这还是赤裸裸的威胁……月池眼睁睁看着他的拳头紧握,她等待着他的爆发,可在下一刻,他又松弛下来 他再次扬起脸时,已是神色如常:“不过拌几句嘴,你倒喊打喊杀起来。说说而已,又没说不干。” 他的态度变化太快了,快到连月池都有些猝不及防。 月池一哂:“这么说,你是肯做了这笔生意了?” 朱厚照皮笑肉不笑道:“我有不做的理由吗?” 当然没有,她不想和他撕破脸,所提的要求也只是开胃菜,底线是要一步步推开的。 紧接着,他就兴致勃勃地开启新话题:“这次出去好玩吗?” 生民百态纷至沓来,月池心中五味杂陈,可到嘴边只有一句:“好玩,特别好玩。” 暗潮就这么平息了下去,他们似乎找到了新的平衡点,又能再和睦携手了。可在这个重聚的夜晚,月池早已沉沉睡去,朱厚照却在一旁难以入眠。 皇爷在五岁出阁讲学时就意识到,尽管他身居至高之位,但桎梏仍是无处不在的。文官坐大后,早就不愿遵循为臣的本份。他们用圣人的大道理绑架他,用声势浩大的劝谏威慑他,用除去他身边的奴仆来打压他。顺从他们的意思,他就是千古明君,不顺从他们的意思,他就是昏庸之主。他们凭什么?他们配吗? 年幼的他满心不忿,却无法真正解决这个问题。他只能用任性去对抗,差遣宦官来办事。他当然知道这不是长久之策,强压之下换来的不是顺从,而是暗中抵制;而天生缺乏政治合法性的太监,也无法完全取代大臣的位置。可他别无选择。在他以为,自己未来只能靠太监来治国时【1】,阿越来到了他的身边。 谁都想不到,她既没有如文官集团所设想的那样,将他从宦官身边拉回来,也没有如太监所嘲讽的那样,迟早被他给玩死。她一步一步地立稳脚跟,走出了一条新的路。她以近臣的身份去制衡宦官,以儒臣的身份去协同分化文官,以他心腹的位置去扶持武将。这时的他们的方向是最一致的,他们也一起做成了很多事,整顿内廷贪腐,召回镇守中官,严惩勋贵外戚,改革武举武学,整治京军屯田…… 他们本该一直携手走下去,如果没有俞家那档子事。他不后悔放李越去核查盐税,因为东官厅的运转确实需要大量的军饷,只有李越会毫无顾忌地和他说真话。他只是后悔,他应该一开始就整顿锦衣卫,派一些真正得力的人给她,从根源上阻止汝王世子被杀案发生。亦或者,他应该选择柔和一点的手段,而不是直接让她去见血,或许他们就不会决裂了。可惜,这个念头只是一浮现,就被轻易碾碎。他的心中有另一个的声音在告诉他:“这是迟早的事。” 但分开之后,他们很快又达成一致了。只要有共同的需求,就会紧紧联系在一起。他有扶持平民武将,肃清边军的需要,而她则随时做好了同归于尽,魂归故里的准备。他有平定鞑靼,封狼居胥的雄心壮志,而她则有报仇雪恨,以赎前愆的沉重包袱。只要他们齐心协力,没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 在漫长的折磨后,他们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也终于再次重逢。这时,他是真的想好好过日子。太宗爷五征漠北都解决不了的蒙元残余,在他这一朝被解决了。经过战争的锤炼和后期的分肥,他有了一支忠心耿耿的武将集团。在他看来,他已经可以弃权术,回正道,高枕无忧了。 可阿越的话和此起彼伏的农民起义,又一次戳破他的幻想。心腹大患虽然解除,可内忧犹在。有时,比敌人更凶险的是所谓的自己人。他们像吸血虫一样,压榨底层,还甩锅给上层。阿越既不能容忍这批人,更不能容忍养出这批人的制度,而他……也一样。他又一次做出了选择。“为云为雨徒虚语,倾国倾城不在人。”“微波有恨终归海,明月无情却上天。”这就是他们的宿命。 在他们的努力下,继文武平衡之后,他们又达成了上下平衡,收支平衡。他们有了新的选官制度、新的监察制度、新的宗藩条例、新的开源之道。上层可以满足,而下层可以活命。在科举改制碰壁之后,他就意识到,应该缓一缓。可她不愿意,因为他们之间的感情争执,因为身份暴露的危机,她失去了冷静,乱了阵脚,她要更进一步,压实随事考成。 一直埋在水下的分歧终于显露出来。他当然不能在和她同向而行,她只看到了她想要什么,却忘记了她依托的是什么。是她教会他,不能强权压人,可这时她却忘记了这点。 内外交困下,她最大的秘密暴露了。太液池上初见时,要是谁能告诉他,他会像傻子一样,被眼前这个人耍整整十六年,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可如今已是十六年后,骨中骨已成、肉中肉已连,早已拆不开、割不断了。在李越面前,他可以不傲慢,不奢侈,不生气,他可以像水一样包容她,慢慢教她退一步海阔天空。 可她又叫他大吃一惊。她看起来真正地站在他的立场上,又一次指出了他所谓的平衡,所谓的见好就收,只是自欺欺人。士农工商,早就不能各安其分,各个层次的人,在不断转化勾结,形成天下不稳的暗流。富者越富,贫者越贫,钱神当道,民风不复。要在变之上维持权柄的稳固,就必须逐步摈弃洪武爷那些“万世不易之法”,树立新的规则。 他其实有所察觉,宗藩勾结盐商,官员把持海关,民间靡费成风……这一切的一切都证明,她所述的无误。而他因她陷入的困境,又给了他一个必须试试的契机。 他就算到了下辈子,也会庆幸自己做出了这个明智的决定。她第一次说她想做大肉饼时,他其实是不怎么信的:“你难道还能把肉饼做得比天还大?”结果,她还真个把肉饼做得比天还大。并且,它还不是静态的,而是在不断膨胀、不断腾飞。这样的厚利,这样的奇迹,他怎么可能放手?他既要这水滔滔滚滚,又要永居水之上。而这一切的实现,离不开阿越的帮助。她的性别,让他足够安心。她的智慧,让他能够定心。 他心知肚明,她不可能是唐时人,她格外出众的才华,与众不同的坚持,以及对西方和技艺莫名的执着,都彰显她的来历非比寻常。但他从不在意,只要她是她,她仍在他身边,这就够了。可他的包容,却并没有换来足够的回报。 随着改革的深入,她开始动摇。她一次又一次背弃了自己的承诺,他却无法惩戒她。于公,他需要她来平衡新旧,用她那不知何处而来的智谋和博学稳定方向。于私,他已经尝过一次撕心裂肺之苦,再也经不起第二次了。他是攥着她致命的把柄,可却不能戳破,因为随着李越一起消亡的,势必有他的权力、新政和感情。他们只能这么过下去,他必须要把她拉回来。 万幸的是,李越对于女人,仍保留着过度的同情心。她宁愿把感情施舍给这些不相干的人,却始终对他杀伐果断。他为此嫉恨不已,哪怕到了今天也无法完全释怀。可坠马那天夜里的一顿大吵,反而叫他有些想开了。原来,方氏和时氏也不是特殊的,她们也只是工具而已。如果他能给阿越更多更好的实现意义的工具,那她们俩不就没价值了吗?这才是他最后肯息怒的原因。他终于找到了,彻底撵走她们的办法。 海贸治权的让渡和粮食安全的保障只换来了女官在丝纺业出头。天下财权的回收只换来几个蛮女的职位。这是划算的。他完全可以继续利用阿越的这个弱点,先拉回她,再掌控她。驯服天下的女子,比驯服天下的男子还要容易。她们就像乞丐一样一无所有,只要有一点儿额外的奖赏,就禁不住感恩戴德。 他可以拿着给女人的这点儿好处慢慢吊着阿越,直到他不再需要她,抑或是她无法支持他时,方为终结。 第二天,他就颁了委任蛮女为将的旨意。在一旁的刘瑾面有惊色。 朱厚照禁不住问道:“怎么这么看朕?” 刘瑾深吸一口气:“老奴只是在想,要是有一天,她要让您把女人和男人的地位都抬成一样,您也会顺她的意吗?” “只要她能拿出足够的筹码。”他意味深长道,“这还是你说得,无论男女,都该平等地为朕效力。” 劳力是有限的,农户不能全部转化为工人,粮食不够就势必会出大乱子,所以女人不该被拘在家里,只做丈夫的奴仆。因此,等到阿越付出足够的代价,等到时机成熟时,他就会让男女都走出家门来,平等地缴纳赋税,平等地承担徭役。这对女人来说,也是莫大的恩赐了,不是吗? 刘瑾微微发寒,这就是皇爷留住李越的办法,既然虚无又残忍。看起来,他已经拿住她的七寸,将她攥在手心了。 老刘心念一动,他突然鬼使神差道:“可要是,你们将来有了孩子……老奴是说,她的身子骨不好,生一个就足够叫她喝一壶了。要是那个孩子,是一个女儿呢?” 剩下的话,刘瑾没有说出口。朱厚照脸上的志得意满被打碎了,只余下深深的茫然。他本来可以不回答这个问题,本来可以叫老刘立马滚蛋,可他却忍不住。 如果有一个女儿,如果有一个流淌着他们骨血的孩子……他只是一想,就禁不住狂喜。他道:“她一定会是这世上最快乐、最幸福的人。” 她会更像谁呢,是像他,还是更像她的母亲?要是父皇还在,能亲眼看到他的孙女,那该有多好。他告诉自己,别设想这些没影的事,可压抑已久的阀门被打开,就再难合上。 他仿佛被劈成了两半,一半尚能自持,另一半却是心动神摇。可这时,刘瑾的话却给他泼了一盆冷水:“不论是像您,还是像她的母亲,公主注定不凡。” 朱厚照愣住了,他终于明白刘瑾所指之意。对权欲的渴望,勃勃的野心,会流淌着在这个孩子的血脉里。她会像他们一样,成为执棋人。到了那时,他这个做父亲,该怎么办吗?是硬生生折断孩子的羽翼,还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把皇位传给她? 这两条路,都是把这个孩子往死路上逼。他不能这么做,他不能拿这个孩子,拿祖宗基业去开玩笑。他忍不住搜肠刮肚去想,好像真的有这个孩子在世上一样。他忽然想通了,兴高采烈道:“那可以把她嫁到海外去。海外有女王的传统,有朕的支持,借助这段婚姻,她可以摄政,亦可以登基。到了那时,江山和她们,不都能得到保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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