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不起疑心,那就不是李越了。朱厚照早有预料,他依旧坦然:“你尽可施为,只是别忘了,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月池不由莞尔,她环顾四周:“即便是梦,可你要是能叫我梦一辈子,那醒与不醒,又有何分别。” 她把玩着他的手:“可你真的愿意吗?” 朱厚照定定地看向她,双眸如星:“不知李相公,还想要小可如何剖白心迹呢?” 月池俯在他的耳畔:“这未免太短暂了。你有没有想过……” 说到这里,她突然语塞了。这可太不像李越了。他不由起身,转而让她靠在他的胸膛前。他抚触着她的头发:“有什么不好说的。你还想再出来?” 月池慢慢道:“我只是在想,如果你不是皇帝,我不是臣子,我们只是平凡世界的一对夫妇,会是什么样?” 朱厚照的动作僵住了,她只需要抛出一个引子,他就再也控制不住思绪。月池叹道:“可惜,这是不可能的。回去吧,已经耽搁得够久了。” 语罢,她便要起身,可就在此刻,他却紧紧抓住了她。月池又摔了回去,她对上他的眼神,半晌方道:“我随口一句而已,你疯了吗?” 朱厚照既有调侃,又意味深长:“你这么了解我,难道不知会怎样吗?” 他自恃她插翅难飞,可他自己又何曾离开她的股掌之中。 东方晨曦乍现时,他们就出发了。他们就像往常一样,只带着几个好手去街上闲逛。可这一次,随行的锦衣卫,却硬生生跟丢了。朱厚照的心腹第一时间就想到,这或许是另一次叛乱。 他们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为情?少来痴人说梦,那可是李越!” “我看,八成就是她诱骗了皇爷,借机生事!”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局势……早已是暗潮汹涌。” “可皇爷一定是同意了的,否则,他们不可能一点儿痕迹都不留。” 勉强冷静下来的锦衣卫,终于想到去看朱厚照的行李,这才看到了他留下的字条:“五日即回,勿惊勿寻。” 锦衣卫:“……” 碰上这么一个主子,也是他们点背。只是,他们忍不住大眼瞪小眼:“他们身上压根就没带多少银子,别说五天了,一天都熬不住了。” 朱厚照可不在意这些,比起历代先帝,他出门的机会不知要多上几倍,可每次不是有十万火急的事要做,就是身边有一堆人劝着围着。这次,他终于可以享受几分自由,还是和月池一起,当然是兴奋更多。 游走在繁华的市镇时,他是什么都在问,什么都想要。 路上鞭声十分响亮。朱厚照只看了一眼,就挪不动脚:“这是什么?” 月池看过去,原来是几个小童在抽陀螺。 朱厚照十分惊奇:“陀螺还有这样抽的?” 月池含笑道:“当然有,只是没人敢叫你知晓罢了。”这要是碰着了一点,不得把天都闹翻。 他显然也明白,要是以前的他,会生气发怒,可现在的他,反而不会计较。他道:“那到了这会儿,总不会有人多管闲事吧?” 月池嗤笑一声:“放心,某人就算是把腿打折了,我也不会说半个不字。” 她坐在街边的茶馆中,沐浴在午后的阳光下,品尝刚出炉的枣糕。而他则混迹在孩子中间,将他新买的最大的陀螺,抽得滴溜溜直转。笑闹之声,如碎金一样,洒落满地。 月池摇头:“除了读书不行,其他学什么都行。” 这样一路玩过去,还不到两个时辰,荷包就快见底。 皇爷数着剩下的银币,十分新奇:“这么说,我们明天连住的地方都要没有了?” 月池好整以暇道:“是啊。所以,该怎么办呢?” 朱厚照压根没放在心上:“不就是钱,赚不就行了。” 月池失笑:“说得轻巧。既如此,那不若各凭本事,赌个彩头。” 他听得一愣:“嬴又如何,输又如何。” 月池道:“左右不过漫天要价,就地还钱。” 两人相视一笑,竟发了一会儿呆。 之后,月池便拿走了所有的大头,只给他剩下两个铜板。朱厚照拿着两文钱走在路上时,始终没想明白何以至此。可不论如何,问题总要解决。李越能解一国之厄,难道他连五天家都养不起吗?他在街上逛了一圈之后,最后毅然决然进了赌场。 而另一厢,月池则换回男装,来到了一家书画店。 店老板眼中的犹疑都要溢出来:“你说,你是吴派的弟子,有何凭证?” 月池道:“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不就知道了。如我画了后,您觉得不称心,我大可赔您颜料钱。” 半个时辰后,老板拿着墨迹未干的《芙蓉图》,爱不释手:“像,真是太像了。果然是吴派的笔法!只有一点,你的芙蓉花笔势略重,更显秾丽,不似唐解元那般清雅。” 月池蛮不在乎:“要是徒弟和师父都一模一样,又何谈特色呢。” 老板大手一挥:“要什么特色?功成名就的人才有资格谈特色!你这幅画,最多卖一个银币,唐解元的真迹,却是一字千金!” 老板挤了挤眼睛:“看你也长着一幅聪明相,你说该怎么着吧? 月池默了默,她半晌方道:“你这儿收李东阳李阁老的真迹吗?这个人的,我也会。” 当天晚上,朱厚照和李月池各抱着一匣子金币回来。两个人在屋内大眼瞪小眼。月池先发制人:“又有你的狗腿子找上门来了?” 朱厚照反唇相讥:“你的门生一口一个座师,关键时刻还真能做孝子贤孙呐。” 月池道:“瞎说什么,这可是我一分一分赚的!” 朱厚照哼道:“你是怎么赚?” 月池道:“卖画。你又是怎么赚的?” 朱厚照理直气壮:“卖艺。” 因着这么一遭,他们又一次过上了荷包鼓鼓的生活。他们甚至还买了一座小院。他们每天上午各自去做事,事毕之后就回到临时的居所,将这一天的收获堆在桌上来清点。赚得少的人,就得被罚做一件事。迄今为止,朱厚照已经被罚去编竹篮。而月池亦被罚了一次踢毽子。这对他们两个人来说,都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生活体验。原来,没有利益纠葛,没有勾心斗角,他们过得会是这样的日子,他们之间,也能简单快意,随心随性。 到了第三天晚上,他们又一次坐在炉火边,月池枕在他的小腹上,早已昏昏欲睡。她的头发像丝缎一样,披散在他的手臂上。他拿出梳子,替她梳理着长发,就像给猫儿顺毛一样。炉火给他们的脸上,都镀上一层蜜色。 他突然开口道:“不回去好不好。” 月池霍然睁开眼,笑意又一次在她眼底凝聚:“好呀,只要你肯先走,我便绝不迟疑。” 他的回应,是长久的沉默。第四天时,他变得更加谨慎,就像守财奴,把一刻时间掰成两半来花。他早晨依旧去了赌场,却呆得坐立难安,极为烦躁。 书画店中,月池也被闹得一个头两个大。老板的儿子正在嚎啕大哭:“怎么办,爹,我不是有意的。你救救我,救救我吧!他们说了,再拿不回去,就要剁了我的指头了。” 人乍富之后,就会更容易变坏。老板的孩子本就游手好闲,得知家里来了一棵摇钱树后,就更加肆无忌惮,流连赌场,谁知却踢到铁板。 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那个王八蛋,他是在出老千,他一定在出老千!怎么可能,怎可能有人能记住桌上所有的牌……把把都嬴,赌什么来什么……他摆明是在作弊。爹,要不我们去衙门报官吧!” 老板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狠狠给了儿子一记耳光,接着又看向月池,期期艾艾道:“李相公,就当是我求您了。这个畜生,他输得实在是太多了,我们总不能把屋子当了吧。您就可怜可怜我们,再画一幅画,再画一幅就好了!” 他说着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磕头如捣蒜。 月池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也罢,就当是临别赠礼。” 她又画了一幅《嫦娥执桂图》。她师从唐伯虎,又有心模仿,就算是大方家,一时也难辨真伪。可没想到,这幅画被送到赌场,不多时却被人丢了回来。 传话的小厮啐道:“呸,假画也敢来蒙我们东家!真佛面前你也敢烧假香?!我们东家说了,念你学成这样,也实属不易,可惜骨子里这么多情,再怎么画也没那味道。干脆这样,唐解元不是也画春宫吗,你要是能来一百幅,我们就饶了这小子,如何!”
第410章 少日春怀似酒浓 那为什么不直接叫李朱氏呢? 一语既出, 书画店老板都禁不住发怒:“明明是真的,你们凭什么说是假的!” “你们未免也太欺负人了!告诉你们,我们也不是被吓大的!” 赌场的小厮和书画店的伙计瞬间扭打做一团, 而处于风暴中央的月池却是淡定如初, 她道:“你们东家在哪,不如我跟你们去, 当面给他画,如何?” 现场一窒,书画店老板已是泪眼婆娑。他在此地经营多年,造假的事也不是第一次干了,门路和家财都是有。他这会儿之所以来找月池, 无非是演一出苦肉计,想省点钱罢了, 但没想到,不过萍水相逢,此人竟然如此仗义!老板的良心,都有些痛了:“不,李相公,这说来是我的家丑,本该我去说理才是, 怎能劳烦您。” 月池微笑:“没事,说不准是我的家丑呢。” 老板一懵, 一头雾水,他有心再劝,可这李相公虽看着十分和气, 可只消一个眼色, 就能镇得店内鸦雀无声。待他们回过神来时, 月池早就远去了。 赌坊很大,共分为三层。第一层,陈设平平,在此地嬉笑怒骂的都是贩夫走卒,汗臭气、酒腥气和烟草气交织在一起。第二层,陈设精美。在此地神采飞扬的多是富家子弟,空气里回荡着金银币碰撞时的清脆声响,夹杂着女人的娇笑声。不论衣着身份如何,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在他们的赌注上,嬴了就喜不自胜,输了便怒骂不已。可是待月池走进之时,大家仍不由自主抬头。她此刻已经摘掉斗笠,露出了面容,那种温和到怯懦的气质从她身上褪去,展出原本的模样。 她走在人丛中,就像灯彩在长夜里。她走到哪里,哪里就鸦雀无声。酒杯倾倒,香醇的酒液洒得满座都是;激烈的骰子声忽然停滞,只余微弱的回响;人的嘴逼得像蚌壳一样,只会发出零星的单音。当她走过之后,人群才发出了窃窃私语声。 “这……咱们这里,何时有了这种人物?” “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过?!” “这要是能结识,才叫不枉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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