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事态却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乐观。如果还是在闭关锁国之时,高压和控制手段能起到立竿见影的效用。可如今海关已开,局势不可避免受到外洋的牵动。仅凭东厂和锦衣卫,既无法真正稳定变化万千的局面,也无法彻底击溃此起彼伏的反对力量。一场漫长的拉锯战从此拉开了序幕。 今天拉这波人下狱,明天就有另一拨人弹劾他和他党羽。今天打完了廷仗,午门外血肉横飞,明天又有另一拨人跪在外面请愿。到最后,大九卿已把他们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弹劾不成就要全部请辞。杨玉从满怀斗志,到疲惫不堪,最后已是隐隐生畏。 而地方的水,比中央还要浑。刘瑾从踌躇满志到心灰意冷。这样远的距离,如此复杂的势力,这么的短时间,他要把镇守中官这根钉子扎下去,还要取得显而易见的成就,这比登天还要难。可是他就像疯了一样,不顾张文冕的劝阻,一意孤行。他道:“我再也等不到这样的好机会了……我已是七十四岁,我不能到了入土前,还是只会趴在地上摇尾巴。”“……我要让他们看看,他们做不成的事,我们非但能做,还比他们做得都要好!”执念像火一样,在他的心头灼烧,让他手段越发激进。终于,镇守中官在地方闹出了大乱子。 皇爷闻讯久久没有言语。刘瑾那时仍不肯死心,他道:“只是一点意外,求爷开恩,再给奴才一点儿时间,老奴必能给您办得妥妥当当……” 杨玉实在看不下去了,他跪在御座前期期艾艾道:“爷,要不咱们先退一步,暂时让他们得意几天……” 皇爷的眼底一片幽深,他微笑道:“退一步,怎么退?拿你们的命去退?” 皇权与臣权,内廷和外廷,争到了这一步,都已是被架了上去,没有各退一步,只有不死不休。 杨玉倒吸一口冷气:“可这么说,咱们只能硬碰硬了?”他们是不怕硬碰硬,天底下谁能硬得过皇爷呢。可碰完之后里里外外那么多事,又该怎么收场? 张文冕的声音陡然响起:“草民斗胆!” 他不顾刘瑾的劝阻,抬起头来。岁月匆匆不饶人,这个白面书生也因连日的操劳,无心打理头顶的霜白。他道:“敢问李阁老,近日还好吗?” 死一般的寂静弥漫开来。皇爷扶额发笑:“她当然好,无事一身轻。” 没人敢说话。杨玉想说,事已至此,她还能怎么样。她要是肯干事,之前早就出来了,何必等到今天,难不成您还要去求她不成。可话到嘴边,他还是硬生生把话咽了下去。 皇爷道:“罢了,快到年关了,都出去松快松快吧。” 不久后,杨玉就得到了皇爷带李越出京的消息。他和张允对视一眼,心里都掀起惊涛骇浪。张允忍不住道:“杨哥,爷这是真要求她出……” 杨玉骂道:“闭嘴!” 一语未尽,他自己都忍不住将手中的青玉如意打了个粉碎:“世上怎会有这种女人!” 张允嘟囔道:“谁说不是呢,做女人做到这个份上,也算是旷古绝今了。只是,她真的能行吗?” 杨玉一时语塞,半晌方道:“心学的革新,就是她做的。” 这是绝密中的绝密。张允听罢已是魂飞天外,他这才把前因后果串联起来:“‘天子以天下为家’这个由头就是她给的。那她为什么……敢情这所有的乱子,都是从她那儿起。这全部都是她的局!她是故意设了个套子,让我们去钻啊!可她,她图什么啊。皇爷都这样了……她还有什么不如意的?” 杨玉呸道:“咱要是能弄明白,估计也离疯不远了!” 他长叹一声,摩挲着扶手:“只盼人家是艺高人胆大,而不是人傻头又铁了。” 锦衣卫和东厂就是这样怀着忐忑的心情,过完了这个年。不求李越能收拾残局,只求她能以声望背背书,大家说和说和,各退一步算了。谁知,她一上来比他们闹得还离谱,直接把内阁首辅都给抹没了。这他妈到底是说和,还是在拱火,她不是真的疯了吧。 是以,龙舟之上,杨玉听到月池虚情假意的关爱,忍不住阴阳怪气:“哪儿的话,都是我们不争气,还得劳您百忙之中,出面斡旋。只是,您这一步取而代之,未免太出人意表了些。” 船外,鸟鸣啁啾,月池抿了一口茶:“有吗?” 老刘颤颤巍巍开口道:“爬上去容易,坐稳却难。别忘了,您的本质是无法改变的。”女子永远是女子,她永远无法名正言顺地掌权,地位始终建立在弥天大谎之上。 月池叹息道:“就像你一样?”太监永远是太监,即便有机会,也无法挑大梁。 刘瑾面上的血色在瞬息褪得干干净净。张文冕终于忍不住开口:“您是有意再完善心学?” 月池一愣,她忍不住笑出来:“还能怎么完善?你们的主子要专制,底下的人要分权。我能颠倒黑白一时,却不能指鹿为马一世。” 这下,连张允都坐不住了:“那您的意思,是咱们还得继续斗下去?那佛朗机人怎么打,地方豪强又怎么办?” 月池挑挑眉:“即便你们有意内耗,我也不忍坐视这大好局面,崩于内乱之中。” 刘瑾无言以对。他人老成精,早在镇守中官第一次碰壁时,就意识到他已经落入陷阱。李越没把自己“阉”干净,所以被皇爷拿住把柄,不得不受制于人。而他,他已经被“阉”了那么多年了,没想到居然还是被人抓住了软弱之处,一击即溃。这些日子,他始终在想,李越会如何看待他这不顾一切的疯狂,是笃定,还是讥诮。这么一个老太监,半只脚已经迈进土里了,居然还不肯认命,活该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 可今天,他终于见到了她了,却在她眼中看到了他最不想要的东西,那是深深的怜悯。她有什么资格可怜他,他的今天,就是她的明天。他们都不想认命,可那又怎么样呢? 老刘幽幽一叹:“你盘不活这局。如你所说,冲突已经无法调和。你此时下场,也只会落得个两面不是人。” 月池摊手:“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 刘瑾嗤笑一声:“你能拿什么去试?” 月池言简意赅:“资源。” 杨玉一头雾水:“什么资源?” 刘瑾已经会意:“又是以财揽人,你以为我们没试过,这根本不顶用。” 张文冕无奈:“都是饱学之士,谁会以长远之权换眼前之利。” 月池不由莞尔:“那或许是,你们给得还不够多。” 杨玉都被气笑了:“您这摩诃园,都快赶上紫禁城了。我们倒是想给,问题是从哪来呢。” 月池拿出了一个旱罗盘和一张标绘清晰的海图:“当然是从新天地来。” 杨玉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在赤道以南,在原本一望无际的的海上,却标注出一块崭新的陆地,上书了三个大字“大洋洲”。 他的双手都忍不住颤动:“这……这是……这怎么可能?!” 张文冕已是眼含热泪:“大洋洲……这是一个新的大洲?!除了五大洲,居然还有一个大洲!” 月池颌首,她轻描淡写道:“不止如此。倭国大名大内义兴在去年三月开掘出地下的银矿脉。他们允诺献上开采后一半银矿,向大明求取精炼技术和帮助大内家独占银矿的支持。我同意了。有了银矿为保障,我们便不再需要向海外大规模吸纳白银,可以适度换些更宝贵的物资,比如更多的黄金、宝石、良种、技术和人才。” 她每说一个字,眼前四个人的呼吸就沉重一分。一个新的银矿和一个新的大洲!张文冕勉强定了定神:“虽有海图指引,可远水解不了近渴……” 月池摇了摇手中的旱罗盘:“船队近日就要返航了。听说,当地部族也很喜欢我们的商品,而他们本地则盛产白铜、黄金、珍珠、檀香木和海参。” 众人皆是一窒,已是张口结舌。月池扑哧一声笑出来:“你们不会以为,这几年我就躺在家里逗狗吧。” 矛盾无法调和时,可以试着从外获取厚利,来化解内部的冲突。毕竟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谁会和财过不去呢?如果一部分财砸不动,那就再加上一个大洲和一个银矿。砸得多了,就能引起质变了。
第414章 从来系日乏长绳 我华夏泱泱大国,最不缺的便是能人。 这惊喜太大、太突然了, 突然到众人都觉得如梦一般,只有深深的茫然,反而没有多少发自内心的喜悦。而茫然褪去之后, 就是怀疑。 第一个发问的竟然是锦衣卫副指挥使张允。他道:“敢问李阁老, 这么宝贵的海图,不知从何而来?” 月池道:“自是先辈所留, 后人再完善。” 杨玉故作诧异:“先辈?我们竟有这种有能为的先辈?” 月池闲适一笑:“这有什么稀奇的。我华夏泱泱大国,最不缺的便是能人。汪大渊,字焕章,元时人,祖籍江西南昌, 于至顺元年首次出海,前后共花费九年时间, 周游两百多个国家,其中就有大洋洲。他所著的《岛夷志略》有两节详细记载了大洋洲的风土物产。【1】只可惜,世人知此书的寥寥无几,更从未深入研读,最后反倒让我捡了这个大便宜。” 杨玉倒吸一口冷气:“至顺元年出海……那不是距今一百多年了。我华夏子民一百多年前就发现了新大洲,此事竟然还未宣扬开来?!” 月池放下茶盏:“汪大渊虽登上大洋洲,却只当这是世界之南的一个大岛而已, 当然没有引起轰动。再加上海关既闭,谁还会关切外洋的境况。” 张文冕与刘瑾对视了一眼, 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怀疑。汪大渊本人都不知道这是一个大洲,那李越是怎么知道的。只是,她既敢将此人的名姓说得如此清楚, 想必是早已做足了功课, 倒不如换个方向再探。 张文冕先拍了一句:“也唯有您这般博学多识、心细如发之人, 才能做到如此地步。只是,海上航行和大量运输又不一样……咱们的船也能经得起常年远洋的风浪吗?” 月池失笑:“以前兴许不成了,但别忘了,经王先生策反后,在东南亚曾为佛朗机人做事的造船、冶金工人早就尽入彀中。佛朗机人可是在海上漂的大行家,吸纳他们的技术后,我们的船自然也是如虎添翼。” 又圆回去了,谁不知道王守仁打退佛朗机人的第一步,就是先策反在东南亚的华裔匠人,后续又俘虏了好几艘大船。 张文冕又道:“敢问李阁老,新大洲上,是何光景?” 张文冕是想细细地问,总会有纰漏。但他想不到的是,哪个现代人没学过地理呢,更何况月池还不止一次去澳大利亚。真真假假掺和着来说,才最能唬人。张文冕不论怎么问,都未能找到一点儿纰漏,反而叫在座之人既为新大洲上的风物而惊异,更为月池口中遍地珠玉的繁华所心动。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486 首页 上一页 458 459 460 461 462 46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