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氏如梦初醒,磕头谢恩如捣蒜。她在谢过弘治帝后, 想再对朱厚照说些什么,谁知, 待她抬头之时,太子已然远远离开了。她望着他头也不回的背影木在当场。她的心里一片翻江倒海,嘴唇却像被浆糊黏住了一样, 有心想说些什么, 到底什么都说不出来, 万般的感激、愧疚、不忍最终化作了泪水,汩汩流下。 月池没心思再留在此处耽搁,她同朱厚照一道回了端本宫后,就要告退。此时挥退了旁人的朱厚照方注意到她,他皱眉道:“孤救了你一命,你连个谢字都没有?” 月池拱手一礼道:“殿下救命之恩臣自然铭感五内,只是因今日拼死带杨嬷嬷出来,惊吓过度一时忘记了,还请殿下恕罪。” 朱厚照坐直身子道:“……听说唐伯虎的父亲是商人?” 月池抬眼,不解他是何意:“正是。” 朱厚照道:“你是不是也同你师公学过一两手生意经,否则,你这算盘因何打得如此之精?” 月池道:“殿下谬赞了,臣亦有回报殿下之心,只可惜今日出门匆忙,一时忘了带鼻烟壶。” 朱厚照被气得跳起来,他指着她的鼻子道:“你、你、你这个!” 月池眼睁睁地看着他眼圈越来越红,一滴泪顺着他的腮边滑落,他像是被泪水烫了一般,极力咬着下唇要把眼泪忍回去,同时,为了表明自己的气势,他还瞪大眼睛恨恨地看着她。 月池:“……”又把人气哭了,这穿着一身黄,还真像一只炸毛的大橘。 今日与生母恩断义绝,乳母天各一方,心中难受也是常理。月池想了想,开口道:“相传东坡居士学禅时,做了一首诗偈,请佛印禅师指教。偈云:‘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谁知,佛印看过之后,只批了两个字——放屁。” 朱厚照还以为她在卖什么关子,冷不防听她说了放屁二字。她生得如姑射神人,何曾说过这种话,当下他的注意力就被吸引过去了,只听月池又道:“苏东坡闻言勃然大怒,当即乘船渡江去去佛印寺中质问,谁知到了江天寺,却吃了闭门羹。佛印只递了一张纸条出来,上面也写了一句诗:八风吹不动,一屁打过江。” 噗……朱厚照一下便收了泪,嘴角忍不住便要翘起,可他又觉失了面子,当下肃容道:“你以为随便说些逸闻就能抵消你的罪过了吗,孤觉得一点儿都不好笑!” 月池悠悠道:“是吗,那臣再讲一个吧。” 朱厚照坐了回去:“那孤就姑且再听听。”实际,他心里想听得不得了,耳朵都要竖起来了。 月池有心奚落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从前有一只小豚上街游玩……” 朱厚照打断道:“小豚不就是猪吗,猪也能上街游玩?” 月池从善如流:“从前有一只小豚精上街游玩。” 朱厚照:“……” “它正巧碰见潭柘寺大办法会,好几头白象走在大路中央,受到人们的欢呼敬仰。它心中十分羡慕,于是去买了两根大葱插在鼻孔里,显出原形也混了进去。可在百姓们看到它时,却齐齐愣住了,好半晌他们才认出了,这是个什么物种,当下都笑道:‘难怪不像样,原是猪装象!’” 猪谐音“朱”,“装象”谐音“装相”,朱厚照听到最后才明白,这人是在讽刺他装模作样呢。他一时又好气又好笑:“你、你这个促狭鬼!满肚子坏水!” 月池一时也不由莞尔:“既然殿下的心绪好转了,那臣就先告退了。” 朱厚照却不愿她走,忙叫住她:“等一下,你、你,你想要什么赏赐,尽管开口吧。” 立刻又是高高在上的模样了,月池挑了挑眉道:“臣想要得可稀罕了,只怕您给不起。” 朱厚照不屑道:“蠢话,你尽管开口就是。孤没有给不了的。” 月池一哂,她抚掌道:“这可是您说得。臣想要得也不多。王母蟠桃无双实,太清灵丹第一珍。玉醴金浆须满贮,交梨火枣围盈尺。怎么样,您有吗?” 其中所提的物什皆是道家所传不死仙药,朱厚照若有,早就自己去西方极乐世界作真法王了,他不满道:“你是不是又没事找事?” 月池嗤笑一声:“没事找事的是您才是。我救杨嬷嬷不为赏赐,只是觉她可怜罢了。她刚得了亲生骨肉就被征入宫中,伺候您这位小主子。可她非但没有因骨肉分离,心生怨恨,反而兢兢业业,尽心侍奉。可没想到,天家无常,照顾差了要吃瓜落,照顾好了也要送命。这叫人如何不心生怜悯呢?” 朱厚照的脸色立时灰败下来,他哽了哽方哑着嗓子道:“这是孤的不是,以后此事绝不会再生了。” 月池问道:“您打算怎么做?” 朱厚照苦笑道:“那是生身之母,孤能怎么做?只有从此以后,再不见、再不提、再不想杨嬷嬷,她自然能放下心来,安安心心坐她的圣母宝座!” 月池眼中的讶异一闪而过,她定了定神道:“适才,臣是说笑来着。若说赏赐,臣还真想向殿下讨两个恩典。” 朱厚照大包大揽道:“说吧。” 月池道:“第一,查出散布你我断袖谣言的祸首,第二,我想回苏州。” 丘公公等人就像被鬼撵似得跑进殿来,朱厚照气急败坏地问:“京里的谣言是怎么回事?” 丘聚等一脸茫然,朱厚照一脸愠色,欲言又止。还是月池看不下去说:“就是传我和殿下断袖的那些。” 一众人闻言露出心照不宣的神色,高凤上前低声道:“汉高祖有籍孺,汉武帝有韩嫣,此事古来有之。他们也只能嚼嚼舌根罢了,还能阻止您与李公子在一起不成。殿下实在不必为此事烦心。” 月池翻了个大白眼,朱厚照一时都被这些“贴心”的奴才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他飞起就是一脚,将高凤踹翻,气得手指都在发抖:“满脑子的龌龊事,满口的胡言乱语,孤何时同李越在一起了!” “这怎么能说是龌龊呢?”高凤委屈道,“满朝文武,谁又没几个蓝颜知己呢?” 朱厚照双目喷火:“你还敢说!” 一众人吃了这一吓,连连磕头,立刻转变了口风:“没有在一起,没有在一起,是奴才们误会了。您和李公子只是……感情好!” “对对对,君子之交!” “是奴才等误会了您二位的友谊了!” 月池默了默,为何有一种越描越黑的感觉?她实在听不下去了,反正朱厚照不会袖手旁观,这次她是真告退了。 朱厚照无力地坐回到宝座上,扶额道:“一群废物,没一个顶用的。” 他忽而抬头,问道:“对了,魏彬呢?” 魏彬替李越顶了张皇后的怒火,被拖下去挨四十廷杖了呗,幸好打到一半时,弘治帝就到了,否则今日真要一命归西了。屁股上都是血的江公公对着朱厚照痛哭流涕:“奴才还以为再也见不到爷了……对了,杨嬷嬷无事吧。” 朱厚照心下一暖:“她无事。孤记得你的忠心,定会重重赏你。” 魏彬垂眸道:“奴才做这些,并非贪图爷的赏赐,奴才刚进东宫就被刘哥教导,为爷效劳,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朱厚照闻言眸光一闪:“你们哥俩倒是关系好,这时都不忘替他求情。” 魏彬急急道:“奴才固然是挂念刘哥,可更是为殿下着想啊。满宫之中,只有刘哥能体贴您的心意,做事处处周到。不像旁人,只顾着讨您的好,却连吃饭的本事都忘了。杨嬷嬷出事,这阖宫竟无一人知晓。李公子被带走,还是被偶然到此的罗祥撞破。奴才说句窝心的话,自刘哥走后,咱们这东宫就成了聋子、瞎子了,以前哪里有这样的事。” 朱厚照闻言沉默不语,他想到了自己和李越的断袖之事,半晌方道:“丘聚等人,的确不堪大用。” 魏彬闻言心中大喜,他明白,救刘瑾出来的事已成了一半了。 巧合的是,月池归家后,亦对贞筠道:“洗脱污名与回家之事,想来已成了大半了。太子虽然脾气不好,可脑子到底还是好使的,而且他这次良心发现,应该不会再为难我们了。” 贞筠坐在玫瑰椅上,却依然心事重重,她从袖中拿出一支签来递给月池:“你瞧这上面说的,我怎么觉得我们回不去了?”
第65章 自古伴君如伴虎 等他把异己排除光了,不就要欺到主子头上了。 月池接过签文, 只见上面写着四句诗:“潜藏自有光明日,守耐无如待良辰;龙虎相争生定数,春风一转渐飞惊。” 贞筠道:“给我解签的道长说, 此签名曰潜龙变化。虽时运不济, 只得暂时隐藏自己,但一逢风云际会, 便可一飞冲天。这是我替你求的,若真是如此,你总不会在苏州那种小地方发迹吧。” 月池心中咯噔一下,随后道:“不过是签文而已,我素来不信这些。” 说着, 她就将签随意掷在桌上,贞筠忙捡起来道:“你怎么能对吕洞宾仙人如此不敬。” 月池一愣, 笑道:“原来是著名的酒色财气之仙,那便更不可信了。” 贞筠蹙眉道:“你还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你我能平安至今,都是神佛庇佑的缘故。”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月池想到了自己无端回到这五百年的遭遇,说来真要用科学解释,亦是说不通的。她难得口无遮拦道:“若真要让我一飞冲天, 就让我回去。留在这等鬼地方,莫说是为官做宰, 就算让我……亦无甚意趣。” 贞筠不解道:“这里是天子脚下,天下哪里还有比这儿更繁华之地,这里要是都是鬼地方了, 那我们江南不就成了地狱了。” 月池看向贞筠:“你说得是, 我只是忘不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月池这厢陷入对前世的缅怀难以自拔,而另一厢的太子同样郁郁不乐。王岳久不来端本宫,一来就要应对太子提出的大难题。他的眼睛瞪得如金鱼似得,不敢置信道:“殿下的意思,是让奴才安排密探去监视官员的内帷?” 朱厚照不耐道:“孤说得还不明白吗,孤就是要看看,那个长舌妇与她背后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王岳忙道:“殿下,万万不可啊。您、您上次让奴才去刺探李越在驿站中的一举一动,这不过调动两三个人,奴才自然能为您把这事偷偷办了。但是,这次恐要动用上百的密探,如无陛下的圣旨,奴才实在是没有包天的胆子私下行事。可若一旦惊动陛下,那李越李公子不就……” 朱厚照斥道:“废话,正因此事不能找父皇,所以孤才对你私下嘱托。” 王岳道:“殿下,这宫里这么多双眼睛,锦衣卫那群人亦不是吃白饭的,即便奴才私下替您办了这件事,只怕也瞒不过陛下去啊。依奴才看,此事不单是冲着殿下来,八成亦有李公子的仇人在中煽风点火。依娘娘昨日所为,奴才觉得多半是寿宁侯、建昌伯两家心怀不满,故而在背后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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