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不忿道:“那要退也是你先退!” 月池这时倒是不争了,就当让让小弟弟吧:“成吧,我先退。” 她拎起早已沸腾多时茶壶,堪堪倒了两杯深褐色的浓茶出来,递了一杯给朱厚照。她举杯道:“为庆祝日后合作愉快,干杯!” 朱厚照:“……” 此刻,在这间房的两个人都没有意识到,白瓷茶杯相碰的一声轻响中,决定了大明江山往后百年的命数,也彻底改变了他们的人生。 月池将浓茶一饮而尽后道:“苍天在上,厚土为证,如殿下以国士之礼待我,我必一生忠心不二,任劳任怨。如违此誓,就让我断子绝孙。到您了。” 朱厚照不敢置信道:“孤也要?” 月池道:“君臣之道,其实本质上就是一种交易,各取所需。现下就是签订合约的时候了。” 朱厚照深吸一口气:“如李越果真为股肱之臣,那孤自然会以礼相待。如违此誓,断子绝孙。”哼,他在心底道,要是哪日你行差踏错,那就算不得股肱了,自然可杀。孰不知月池也在心底道,第一,李越是假名,第二,她本来就不打算生。 朱厚照嫌弃道:“好生准备七天后的神童试吧,如那时出了纰漏,别说国士了,下士都没你的位置。” 月池淡然一笑:“您放心。” 朱厚照继续堵她:“说漂亮话也无用。” 月池无奈:“那臣就先不打扰您了,回去好生温书。” 朱厚照微微颌首,他站在楼上目送她远去,却见她径直走到墙角。她拿出一块点心来,将那只瘸腿的狗逗了好一会儿,紧接着就不顾脏污和周围人诧异的眼神,竟将那狗抱起来带走了。 朱厚照眸光一闪:“长得男生女相就罢了,为人竟也是如此,有妇人之仁,而无丈夫之决。不过也罢,他要是真是刚强果断,孤反而不敢用了,是练雀还是仙鹤,就看近日了。” 七日后,奉天殿上,江南李越夺神童试第一,才华横溢,名扬天下,一如几年前的唐伯虎。而远在苏州的唐伯虎亦收到月池寄来的家书,他急急拆开,其中雪白的纸上一字都无,只画了一朵鲜艳的木槿花。沈九娘在一旁问道:“怎么样,阿越可有说他何时回来?” 唐伯虎的手无力垂下:“她不会回来了……” 松树千年终是朽,槿花一日自为荣。她已决心为短暂的绚烂,而赌上一生。
第68章 槿花一日自为荣 当真是祖宗挖坑,坑死子孙。 都察院监外, 魏彬一早便守候在门口,不多时司狱官就点头哈腰将“沉冤得雪”的刘瑾送出来。刘瑾周身焕然一新,神色亦是极为放松。魏彬晃晃悠悠上前, 忙将他扶入马车中, 正打算奉承两句:“刘哥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呐。您是没瞧见, 爷嘱托王岳,让他想法子把那卖弓的弄回来再改口供时,王岳那脸色臭得呀,就跟那茅坑似得……” 刘瑾嫌弃地摆摆手:“谁要听你说这些,我问你, 李越呢?是死了,还是残了?” 魏彬一下如卡了壳的老式放映机, 半晌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话。刘瑾情知不好,他重重拍了他一下:“到底怎么回事?” 魏彬叫道:“刘哥,轻些,我这身上还有伤呢。兄弟我实在是尽力了,可李、李越他,这小子真是邪了门了!” 刘瑾恨恨道:“说重点!” 魏彬咽了口唾沫,嘟囔道:“他、他考了神童试第一……除了当场挥毫作文外, 华昶等人还现场命他对对子,作诗。他靠着拍马屁全都对上了, 华昶那厮恐是碍于颜面,就不再逼问了。依我看,这事归根结底, 都是华昶的错。” 刘瑾匪夷所思地看着他:“拍马屁?!” 魏彬信誓旦旦道:“正是!我记得一个, 华昶出的上联是, 蛇蟠山间,所行皆洼下,终难化龙登天。李越他居然对,鳯居廊中,所翔俱云上,径易与鹤比肩。华昶说他是阴沟里的蛇,他居然说华昶是凤凰,这不是拍马屁是什么?” 刘瑾听罢破口大骂:“我就没见过你这种蠢货。《世说新语》都没看过吗?吕安与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交好。一日吕安上门探望嵇康。因嵇康外出,嵇康之兄嵇喜便请吕安进门,吕安非但不入门,还在门上写了一个‘鳯’字。嵇喜那傻帽当时就和你一样沾沾自喜,孰不知,鳯拆开就是凡鸟。凡鸟就是庸才,李越哪里是在讨好,他分明是在讽刺华昶!” 魏彬听得目瞪口呆:“可、可是这对联的,后面半句,都是好话啊。” 刘瑾定了定神:“廊是指六科廊,这个好说。至于与鹤比肩,鹤……” 他恍然大悟:“一品文官身上便着仙鹤补子。他是在骂华昶,区区一个庸才,不知高低进退,居然敢与朝中大员争先!” 魏彬这才明了,他一拍手道:“难怪,他对了这句后,就又变成阁老和尚书们考较他了。” 刘瑾此刻已经气得无心言语了,半晌方道:“罢了,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总有弄死这小畜生的时候!” 刘公公没想到的是,若他一直安分守己,说不定李越早已返乡去了,可正是因他再三折腾,才造就了今日这个局面。而他更没想到的是,在他与李越的明争暗斗中,时光飞逝、三年过去了,李越非但没有被他弄死,反而在朱厚照身边的地位益发稳固,甚至有隐隐压过他之态。 十六岁的月池得益于端本宫中良好的膳食,已长成了一个身材颀长、风采秀隽的少年。她的肌肤仍然洁如羊脂,可到底少了几分苍白病容,在秋日和煦的日光照耀下,浮现出薄薄的红晕。铜冲耳乳足炉燃起太子甚喜的奇楠香,时不时温香拂面,让人心旷神怡。她与朱厚照一人一边坐在紫檀云纹炕桌两侧,都在专心致志地看折子。 不过,不同于月池面上的安定,朱厚照眉头紧蹙,忽然之间就将手中的奏折掷到桌上。桌上金黄的橘子被这一击打落,咕噜噜地滚了好远。十三岁的太子进入青春期不久,虽然也长高了不少,不过因男孩发育迟缓,到底比月池矮一些,下颌稍显棱角,但尚存几分稚气。 与他的身量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日益暴躁的脾气。特别是近日,弘治帝又一次犯病,担心自己若突然龙驭上宾,儿子恐难以应对纷繁的朝政,特地将儿子召去,将所有的折子都交给他过目批阅。决断票拟之权原本一直为朱厚照所向往。可获得这样无上权力的代价若是父亲的性命,那他宁愿还当个无所事事的皇太子。 月池轻车熟路地问他:“又出了什么事?” 朱厚照只觉眉棱骨直颤:“五月李先生上书,言说:‘天津大旱,夏麦枯死,秋田未种,百姓面有菜色。临清、安平等处盗贼纵横,夺人劫财者处处都是。’【1】孤刚刚请示父皇,命当地卫所平叛。六月,刘大夏便又禀报:‘京师官军因钱少、私役繁多,多有逃亡。江南军士多因漕运破家,江北军士多以京操失业。’【2】他当不了这个兵部尚书,要辞官回家!今天,右副都御史张敷华又上疏要求浚治淮扬运河,说再不整治,明年运河堵塞,漕运不行!” 朱厚照气得胸口起伏:“这也不好,那也不好,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这当真、当真是!” 月池腹诽道,当真是祖宗挖坑,坑死子孙。太子爷两年前刚接触奏折时,还有几分大展宏图的野望,可在目睹大江南北,层出不穷的祸事之后,就只余下焦头烂额。月池又何尝不是如此,她自幼关在龙凤店,不知外面百姓的苦乐。待碰见唐伯虎,触目所及亦是士人的安逸。而到她入京之后,接触的又是宫闱繁华。她本以为天下虽称不上盛世,至少还能算太平,只要恪尽职守,一朝登上高位,便可安享尊荣。万万没想到,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说好的中兴之治呢,当真处处都是纰漏。 政治上,文官与宦官争斗不断,贪腐早已蔚然成风。财政上,她就从来没见过这么穷的政府机构,连官员最基本的工资都无法支付,有时甚至还要用实物折合。军事上,北方有鞑靼和瓦剌时时犯边,南方有倭寇和海盗频繁骚扰,而至于大明的军备,连兵部尚书都觉得二品大员的位置坐不稳了,可见是糟糕到了何等境地。在这种朝代当官,除非良心污得像锅底一样,否则便不是来享福,而是来受罪!当得官越大,受得罪越多。 月池长叹一声,她还得安抚朱厚照道:“他们既指出弊政,想必也提了解决之道吧?” 朱厚照闷闷道:“提了又如何,不过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罢了,完全没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根本?那只能以社会主义的光辉普照中国了,在封建体制内无法解决核心的社会矛盾,只能修修补补,尽力调和,待实在修补不成时,便“循环于一治一乱而无革命。”【3】只可惜,生产力尚未到达根本变革的程度,要改也只能是空想。 月池正沉思间,朱厚照却忽而道:“今年八月,你便去参加乡试。” 月池愕然抬头,朱厚照道:“孤知你想连中三元,名垂青史,可父皇的身子……一旦出了什么问题,群臣若欺孤年幼,后果不堪设想。我朝惯例,非进士者不入翰林,非翰林者不入内阁。你只需得一个进士功名即可,会元、状元不过锦上添花,并无大用。” 月池心思电转:“臣明白,可臣是担心您在宫中,难以支应。” 朱厚照道:“孤这里尚可,虽然功课繁重,但毕竟还有刘瑾与司礼监之人在。” 月池一听刘瑾的名字就微微蹙眉,可她知道,即便她说得天花乱坠,朱厚照亦不会动刘瑾分毫。太子以东宫八虎与司礼监维持平衡,又以内监与外朝分庭抗礼。刘瑾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人物,只要他不作死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朱厚照在寻到替代品之前,都会保住他的地位。她自己也是如此,她是朱厚照插入文臣中的一柄刀。只要他没找到更合适的人选,哪怕刘瑾再花上百倍的功夫,她的地位依然稳如泰山。 可现在,由于弘治帝的身体状况,朱厚照已然不愿让她只局限于内宫智囊的位置,他有心让她进入前朝,所以要求她必须考取功名。月池明白,这下怕是推托不成了。她微微颔首应下,心里却是翻江倒海,考试不是问题,可考试前的搜身就是很大的问题了啊。 “什么!”得知消息的贞筠也惊得目瞪口呆,尔顷她便坐回椅子上,苦笑道,“居然这么快。我还以为会……” 月池道:“此次只怕又是九死一生,要不,我们还是和离吧。” “我不同意!”贞筠这下又是一声高呼,这下将卧在她脚边的狗子都吓得站起来。这条被月池抱回来的,脏兮兮的流浪狗在经过贞筠无微不至的照顾后,虽然走路仍是一瘸一拐,但毛色之鲜亮远胜从前,就连它圆滚滚的眼睛亦渐渐有了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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