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亦“有幸”跟着朱厚照参加。她第一次去时,因没有提前多用早膳,当真是站得两腿发麻,饿到头晕眼花。第二次时,她就学聪明了,偷偷带了几块栗粉糕去。待到中途休息时,她就拿糕点出来填填肚子。谁知,被朱厚照发现了。这位爷不知是哪根筋搭得不对,竟然让她在这种场合,偷偷掰点心给他吃,而且还指明不要宫里的,要她从家里自带。 从此,经筵奇观出现。太子做无意状垂下手时,月池就飞快地把点心塞进他手里。他眼中笑意一闪而过,又似做贼一般环顾四周情况,趁着诸位大臣不备时,迅速把点心塞进嘴里。一般吃上七八块时,经筵也该结束了。月池本以为这种无聊的游戏,他玩个一两次就会消停,谁知,一玩就是三年。 月池叹了口气又道:“您还是自己提前备一些,否则一整套仪式下来,您会撑不住的。大宴上的膳食您又不喜欢。” 这说得是经筵后的赐膳。在经筵结束后,皇帝会命光禄寺在左顺门北备下宴席,宴请群臣。不仅大臣们本人能去,他们从官、堂吏乃至家仆都能入场,沐浴天子恩泽。说来,这么多人吃饭,的确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但光禄寺花了大价钱做出来的御膳,实在是……平平无奇。既无珍错殊味,全是鱼肉牲牢也就罢了,调料还同不要钱似得猛放。就连太子爷这种北方人都受不了了,更何况月池是口味清淡的南方人。列位臣工也是如此,到头来,倒是便宜了蹭饭的下层人士。 月池正唏嘘间,朱厚照已然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他急于让月池进入前朝,竟是忘了,她一旦高中,他非但平日无人说话解闷,用膳没有故事听,就连在经筵上点心都没得吃了。往年一人无聊也就罢了,可在体会过有趣之后,又让他独自重回枯燥乏味的生活,这他怎么受得了!他正皱眉不知所措时,月池却蓦然笑出来:“虽说是有点舍不得您,但臣也算是轻快了不少。往后这都是刘公公的事了。臣不但能够卸任,而且一旦在翰林院进修完毕,就再也不用上课了。您就不一样了,您得一直上下去,哈哈哈。” 刘瑾:“……”他吃错药了吧? “……”朱厚照拍案而起,“李越,你太过分了!有你这么幸灾乐祸的吗?” 月池忍笑道:“臣说得句句实言呐。谁教您是天潢贵胄,金枝玉叶呢,臣这样的庶民只要通过科举证明学识,就可自修。您和我们不一样。” 朱厚照怒道:“孤怎么和你不一样了,孤文武双全,哪点儿比你差了。” 月池道:“是是是,可您就算有状元之才又怎样,您又不能真考个状元。” 朱厚照闻言似有所动,他命左右退下后,就独自在厅中来回踱步。月池明白猎物已经一脚踏进来了,她故意又加了把火:“殿下,您还是接受现实吧,经筵是国之大政,虽说是繁琐了些,可都是必须的。您还是去乖乖参加吧。” 朱厚照回头道:“胡说八道!这算哪门子大政。按孤的意思,这种既浪费时间,又虚耗国库的无聊仪式早就该取消了。有这种闲心闲钱,还不如花在平定盗匪上!” 月池做惊讶状:“这可不行,庶人之学与不学,系一家之兴废;人主之学与不学,系天下之安危。您若想贸然取消,难堵悠悠众口。” 朱厚照得意道:“谁说孤是贸然取消,经筵说到底不就是为了助天子进益学问吗?那只要孤证明自己的学识已然登峰造极,他们不就无话可说了?” 登峰造极……每一次朱厚照的自信程度都能让她“刮目相看”。不过无所谓,只要能实现她的目的,管他吹多大的牛皮呢?月池试探性道:“您、该不会是要?” 朱厚照斩钉截铁道:“孤和你一起去参加乡试,此事早有先例,宋徽宗的第三子不就中了状元吗。” 月池凤眼圆睁:“可是,他的功名最后被取消了。” 朱厚照摆摆手:“无所谓。只要有个由头即可。其实说来,经筵又何曾不是一个由头。一次讲那么几句话,时不时还穿插对时政的针砭,你真以为他们是在授课吗?不过是用权的另一种方式而已。若要乾纲独断,哪能听蚊子哼哼。孤本想日后徐徐废之,你倒启发了孤另辟蹊径,索性一次堵住他们的嘴,省得时时以师道相压,倒让孤难办。” 鱼儿彻底上钩了,月池沉吟片刻道:“非是臣故意泼您的冷水,难不成,您要伪造身份,乔装改扮?这必定瞒不住陛下。” “那就直说。”朱厚照略一思索,“禀报父皇后,我们就准备择日启程山东。” “山东?”这也跑得太远了吧,月池瞠目结舌,“为何要去山东,在这里难道不行吗?” 朱厚照翻了个白眼:“是不是傻,顺天府乡试冒籍是出了名的多,查得极严。万一露了行藏,不是白折腾一场。”乡试按照各省实行解额录取制度,即每个省都有固定的录取名额,为了维护区域平衡,严禁考生去外地考试。但是总有人口大省的学子为了多几分高中的机率,伪造籍贯去外地应试,即为冒籍。 的确是这个理,月池蹙眉,可她倒是能避开搜身了,又得一路与他同行,暴露风险翻倍,这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吗?罢了,木已成舟,见招拆招吧,只要不同宿,其实也还好。她想了想道:“不知山东乡试的主考官是谁?”这可是未来座师,须得精挑细选,若是焦芳之辈,那她就赶紧劝朱厚照换地方。 朱厚照一时也不知,他忙唤人进来一问,结果得知是,之前告病在家的刑部主事,王华王先生的儿子——王守仁。 朱厚照不屑道:“山东巡按是怎么回事,居然让这么一个无名小卒来主持孔子故里的乡试,简直是不知所谓。” 月池:“……”快闭嘴吧,你懂个毛线!
第71章 积重难返无尽愁 反正朕已是时日无多,何必劳民伤财。 自私掳杨氏进宫之后, 乾清与坤宁二宫之间就仿佛垒起了无形的高墙。尽管张皇后的一应待遇甚至还加厚了几分,可她与弘治帝之间的浓情蜜意不再,只剩下冷漠与寒暄。张皇后每每在弘治帝离开后就会大发雷霆, 可在众人恳请她去向万岁服软时, 她又梗着脖子不肯认错。皇帝心灰意冷,皇后执迷不悟, 帝后之间的冷战竟然维持了整整三年。 直到弘治帝这一次病发,张皇后才觉害怕,什么脸面,什么不甘心,都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几乎是一睁眼就奔往乾清宫中, 无微不至地看护丈夫。 弘治帝虽也对她的到来表示出欣喜,可张皇后敏锐地感觉, 丈夫不像以往那般渴望与她朝夕相处,比起同她说话,他更愿意召见大臣。张皇后对此多次表示不满:“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非得你不顾身子地去处置。满朝文武又不是死人。” 然而,弘治帝总是一笑置之,待到臣子们到了,就立刻命人将她带到内宫去。这一日, 张皇后终于忍不住了。她明面上点头应下,实际却躲在帘后偷听。纷乱的脚步声传来, 接着就是叩头呼万岁声。张皇后微微蹙眉,这是一次来了好几个人。 脸色苍白的弘治帝靠在软枕上叫起赐座,他已然没有寒暄的兴致, 当即直奔主题:“救灾之事办得怎么样了?” 此话一出, 几位国之栋梁都面露难色。在众人都面面相觑之后, 首辅李东阳终于硬着头皮道:“启禀万岁,能筹集的钱都已然送往灾区了,只是恐还是远远不够。” 弘治帝皱眉道:“怎么会,太仓中难道连这些都拿不出来了吗?” 户部尚书侣钟暗叹一声,起身道:“启奏陛下。正月,左副都御史杨一清上书修举马政,为补充种马,要银二万四千两。三月,太皇太后崩,为使丧仪尽哀,耗银两万两。六月,鞑靼入侵大同,边军难以抵挡,次辅刘老先生提出以银再募边勇,此项耗费更是数十万。最近,右副都御史张缙又说要修葺仁信等水坝。首辅提议暂停百官月俸,可即便如此,仍然难以支撑。” 弘治帝病得昏沉的头脑如浇了一瓢冰水,他霍然起身:“什么!以往的,以往的,那些军饷呢。朕每年花那么多银两养着边军,如今敌寇来犯,他们就是这么回报朕的?!” 殿中一时鸦雀无声,就连张皇后都不由捏了一把汗,弘治帝素来温和,何曾有这般疾言厉色的时候。半晌,一个苍老的声音方响起:“臣斗胆启奏陛下,辜负陛下恩典者,非是将士,而是将官。” 弘治帝连连咳嗽,萧敬忙奉上温水,他勉强抿了几口,哑着嗓子道:“你说。” 那人缓缓道:“军中勋贵子弟众多,侵吞兵饷已成常态,侵占军屯更是不可胜数。边军生活困苦,又被任意驱使,自是艰辛不已,多次逃窜。试问这样的将士怎么能拦得住蒙古的铁骑呢?” 张皇后一听便觉心头一紧,她族中子弟大多在军中,只怕这样的事也没少干……她正畏惧间,就听到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弘治帝勃然大怒:“查,一一给朕查。刘大夏听旨,这些蛀虫,查出一个就给朕罢免一个,一个都不留。” 兵部尚书刘大夏恭谨领旨,又道:“至于兵饷常匮一事。臣曾于宣府大同二地收购粮草,听闻官仓收粮,素有常规,粮食须达百石、草须至千束。寻常百姓,糊口尚艰难,如何能一次拿出那么多粮草。当地权贵便以低价贱买百姓粮草,再高价卖给官仓,中间差价之大,令人瞠目结舌。是以朝堂兵饷常亏,百姓苦不堪言。” 弘治帝闻言又是一声长叹,他道:“朕稍后就拟旨严加申斥!” 刘健忙插话道:“启奏万岁,京中勋贵侵占民宅民田之事亦是众多。百姓失去土地,流离失所,故而面对大灾时毫无应对之力。还请陛下一并申斥。” 弘治帝不敢置信道:“京城也有?有哪些,你给朕一一说来。” 刘健深吸一口气:“庆云侯,长宁伯,仁和长公主,永康长公主,还有各地藩王宗室……” 张皇后没有听到自己的两个兄弟,正暗松一口气时,就听刘健道:“其中当数寿宁侯、建昌伯最为恶劣,他们侵占民田,大理寺派官员前往勘查,谁知他们竟然当众殴打朝廷命官!” 弘治帝只觉太阳穴嗡嗡直响,庆云侯,长宁伯是已故祖母周太皇太后的兄弟,仁和、永康是他的亲妹妹,各地藩王宗室是他的堂兄弟,寿宁候、建昌伯是他的妻弟。弘治帝缓缓合上眼,半晌道:“朕会一一召他们进宫,嘱托他们痛改前非。” 刘健本以为弘治帝这次是下了狠心要挤脓包,谁知到头来他又高高举起,轻轻放过,他正待再直言进谏时,就听弘治帝道:“太皇太后尸骨未寒,教朕如何能处置她的同胞兄弟?就再给他们一次机会吧。” 刘健浓眉紧皱,还待开口时,却被李东阳拉了拉袖子,李东阳拱手一礼道:“臣明白陛下的仁厚之心,只是如不严惩巨室,国库常年空虚,恐有大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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