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天的, 穿着铠甲在外面奔波了一天,郑冀的里衣干了湿, 湿了干, 如今都发臭了。他脱掉铠甲, 洗了个澡, 拿起浴桶旁边折叠好的干净衣服正准备穿上,衣服散开, 一张纸条飘落到了地上。 郑冀将长臂伸进袖子中,系上腰带,弯腰捡起纸条,待看清楚上面的字后,他登时脸色大变。 纸条上写着一行字:阿冀,别来无恙,云州一别,恍如隔世。明日得空,白虎岭一叙。 落款:林钦怀。 郑冀紧紧攥着纸条,脸上神色变幻莫定,疾步走到营帐门口掀起帘子又一顿,目光复杂地望着外面漆黑的夜色。 许久,他收回目光,捏着纸条退回了营帐中,坐在床边低垂着头想了一会儿,叫来外面的亲卫:“老七,去查查,今天我换洗的衣服是谁送过来的,都有哪些人经手,记住,不要打草惊蛇。” 老七领命而去。 半个时辰后,老七回来复命:“回郑副将,您的衣服是由下面的杂役洗和晾干、折叠送来,中间总共有四个人经手。但在洗衣房的时候,不排除会有其他杂役或兵员接触到您的衣物。” 将领的衣服有专门的人清洗,普通士兵大多只能自己洗。 洗衣房又不是什么军中重地,人人都能进出,这实在是有点不好排查。 郑冀微微颔首,问道:“可查了这四个人?” 老七点头:“查了,都是在西北征召的杂役,目前没发现可疑的地方。副将,可是这几个人的身份有问题?那小的将他们抓起来拷问一番!” 郑冀抬手制止了他:“不必。暗中派人盯着洗衣房和我的营帐,若发现可疑人员,速来报告,不得打草惊蛇。” “是。”老七拱手退了出去。 郑冀复又低下头,看着手中的纸条出神。 二十多年前,林钦怀是先锋营的都指挥使,他是其麾下的一名都头。但二十一年前,林钦怀莫名失踪,有人说他做了逃兵,还有人说他是去找高昌人拼命,为老将军报仇了。 众说纷纭也没个结果。 后来一直没再见他出现,大家都默认他可能在外面出了事,死在某个荒僻之地。 没想到二十多年过去了,竟还会在南方遇到他。 他跟庆川军有什么关系? 郑冀思绪复杂,想了一晚上,第二天按照原计划带兵去了白虎岭。 毫不意外,今日他们照旧没遇到庆川军。 郑冀下令:“在这里挖一条沟渠,设下陷阱。此外将圆木收集起来,在陷阱后方设一道木墙。” 这样临时搭建的木墙肯定是拦不住庆川军的,但只要能拦住庆川军的火器就行了。 除了放哨的士兵,其他将士都忙活了起来。 郑冀巡视了一周,没发现什么异样,也没看到林钦怀,他的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莫非林钦怀有事耽搁了? 等到中午,日头正烈,将士们在树荫下休息喝水时,一个挑着担子的老农过来。有士兵正想去驱逐,却见那老农看向了郑冀:“这位将军,老头子这绿豆汤解暑得很,您要不要尝尝?” 荒山野岭,他们这么多将士驻扎在这,寻常老农看到也要绕道走,哪会像这人这么大胆。 郑冀想到了什么,制止了士兵,走过去道:“给我来一碗吧。” 老农给他舀了一碗。 不出所料,这碗塞到他手中时底部贴着一张纸条。 郑冀不动声色地将纸条攥在了手里,命亲卫付了钱,走到一边打开纸条一看,上面写着:午时过半,富大坝见。 富大坝就在白虎岭东侧一条河的上游,距他现在的位置大概有三四里。 郑冀收了纸条,只带着两名亲信骑马前去赴约。 一刻多钟后,他们来到了富大坝。 绿草萋萋,一个戴着草帽,身穿灰色粗布衣裳的男子背对着他们,坐在河边,手里拿着一根鱼竿,一动不动。 郑冀下马,命随从在一边等着,然后独自上前。 他走到钓鱼翁身后四尺远停下了脚步。 少许,钓鱼翁回头,笑看着他:“阿冀,好久不见!” 郑冀惊讶地望着他:“林哥,真的是你!我,我还以为是谁在戏耍我。” “是我。”林钦怀放下鱼竿,指了指不远处的柳树,“天气热,咱们去树荫下聊。” 郑冀点头,满腹心事地跟着林钦怀走到了柳树下,然后再也压抑不住,急切地问道:“林哥,这些年你去了哪儿?当年为何不告而别?” 林钦怀定定地看着郑冀,答非所问:“阿冀,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郑冀扯了扯嘴角,无奈笑道:“就那样,熬呗,熬了二十多年资历,如今熬成一个不上不下的副将。哎,林哥,西北军不是以前的西北军了。这次咱们非但没有守住西北,还割地赔款。” 说到最后一句,他两眼暴凸,愤怒极了。 林钦怀拍了拍他的手臂:“朝廷昏庸无能,那陈天恩只知媚上欺下,将西北军的牌子都给砸了。阿冀,我还能相信你吗?” 郑冀郑重点头:“当然,林哥,我从一个小兵的时候就跟着你,你永远都是我的大哥。” 林钦怀欣慰一笑:“好!我林钦怀果然没看错人。阿冀,你我兄弟,自己人,我就与你讲实话。当年将军和老将军连番受挫,皆是因为那陈天恩。他给高昌人通风报信,又与朝廷勾结,陷害老将军。又怕我们这些老将军的义子反对他,就对我们下手,不得已我们只能逃走。” “是他!”郑冀震惊不已,“他后来对外说,你们去找高昌人,给老将军报仇了。原来都是骗我们的,可恶。林哥,那后来呢,你这些年去了哪儿?” 林钦怀叹了口气:“我们这算是逃兵的行为,只能逃到南方这偏远的地方,隐姓埋名。” “那……你跟庆川军有什么关系?”郑冀小心翼翼地问道。 林钦怀看了他一眼:“实不相瞒,庆川军之主乃是少主。当年,陈府被抄,我们提前用一名死婴替换了少主,带走了少主。” “陈云州就是少主?”郑冀惊呼出声。 林钦怀点头:“没错。” 郑冀惊讶的同时,脸上露出了兴奋的笑容:“真是虎父无犬子,短短数年,少主就积下如此基业。老将军若地下有知,当含笑九泉。” 林钦怀含笑点头:“没错。少主文韬武略,有治世之才,现已夺得南方七州,他日必能问鼎天下。阿冀,今日我约你见面,就是想问问你,有没有意向投奔少主,你我兄弟共同在这乱世中闯出一片天地?” 郑冀思量了一会儿,咬牙道:“好,陈天恩这人溜须拍马是一把好手,可治军带兵打仗却是一个孬种。咱们西北军的名头早就被他败得差不多了。如今提起西北军,西北的老百姓谁不骂?我可不想跟着他遗臭万年。大哥,以后小弟就跟你混了。” “好,好,好兄弟!”林钦怀激动得连说了好几个好字。 郑冀脸上展开是舒悦的笑容:“林哥,那我什么时候能见少主?” 林钦怀说道:“不急,少主如今驻守在仁州,等禄州的战事一了,自会有见面的机会。” 提起禄州的战事,郑冀问道:“林哥,你可是来襄助葛家军的?” 林钦怀也没瞒他:“没错。葛家军以桥州为代价,请我们庆川军出手一次。收了葛镇江的东西,我们自是要全力以赴。” 郑冀闻言,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说道:“林哥,那葛家军怕是信不得。葛淮安带了六万大军进入禄州,兵力上他们已不输西北军和禁军,但他们仍旧龟缩城中拖延,只怕是打着让庆川军打前锋的主意,然后他们跟着后面捡便宜。” 林钦怀点头:“我知道。但唇亡齿寒,先前西北军还奉旨攻打我们仁州。一旦禄州陷落,西北军的下一个目标很可能就是仁州,仁州兵力不多,所以我不得不带兵主动出击。这不是为了葛镇江,而是为了庆川军,为了少主。” “原来如此。”郑冀点头,又问,“林哥,这次你们带了多少兵力来助葛家军?” 林钦怀说道:“六千人。没办法,仁州驻军总共都只有一万五,上次跟你们打那一仗,死伤数千,怎么也要留几千人驻守仁州。” 郑冀担忧地说:“这人有点少啊,如果想要攻打西北军,只能出其不意。西北军虽大不如前,到现在还有五万多人,正面交锋,庆川军肯定要吃亏。” “你说得没错。”林钦怀点头,“所以我们现在以骚扰为主,至于正面交锋,寻到机会再说吧。” 郑冀明白了,庆川军打算出工不出力,若有好机会也会出手,但没有,那就算了。 他赞许地说:“林哥这法子很不错。贾长明他们担心庆川军在后面偷袭,所以派了我带兵过来寻找庆川军,找不到就挖陷阱,贸然进攻,你们很可能落入陷阱中。” “不过林哥,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如今西北军已经有了防备,骚扰的策略恐怕很难奏效。” 林钦怀承认这点:“对,所以我想请你帮忙。郑冀,少主麾下能人异士繁多,你我虽有旧,可少主行事公允,庆川军都是论功行赏。你来了,也得从头积累功绩。但我现在有个好办法,你若肯带兵投效少主,当是大功一件,少主必定重重有赏。” 郑冀眼睛发亮:“林哥,你启发了我,我有个更好的法子。三日后,西北军将对禄州发起一次猛攻,届时后背空虚,我引你们入大营,从背后杀他个措手不及,再将大营付之一炬,这样西北军没了粮草,这仗自然打不下去,禄州之困解矣。” 林钦怀认真思量了一会儿说道:“你这法子挺好的。但这样未免太便宜葛镇江了,禄州城中原本就有好几万兵力,如今葛淮安又带了六万大军入城。若是三日后西北军大败撤离,葛家军没了辖制,这么多兵力,他们很可能会来攻打仁州。” “这样反倒是不美。目前最好的局面,就是西北军跟葛家军拉锯战,这样就没功夫打仁州的主意。所以你带兵投效我们庆川军最好不过,这样能削弱西北军的兵力,让双方旗鼓相当,打持久战。” 这主意有理有据,郑冀想了一会儿,点头同意了:“还是林哥想得周到,那就依你说的办。我麾下有一万多人,是直接去仁州拜见少主,还是跟你汇合再一起回仁州?” 林钦怀思量片刻后道:“你先到山平县跟我汇合吧。咱们再观望一阵,万一战局出现变化,离得近,咱们加起来两万人左右,也有一争之力,说不定还能捡个漏。” “行。”郑冀很快就想好了主意,“林哥,这段时间我被安排到白虎岭挖陷阱设置障碍。这是个好机会,明天我就以要设置更长的障碍带为由,将我麾下的将士全部带出来,抵达白虎岭后直奔山平县,等那贾长明知道了消息时也已经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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