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者笑道,“豫公这是哪里话?” “少将军天真烂漫,着实让人喜欢,怎可以顽劣论之?” 骂人都不会,可不就是让人喜欢? 与那位临危不惧三番五次险些逃脱的豫公的大侄子赵修文相比,这位少将军被人一激就怒的气度显然远远不及赵修文。 相豫同样是这样想的,“我这位弟弟不及修文的万分之一。” “那您便更该尽快接少将军回来了。” 这话虽有埋汰左骞之意,但使者还是要说,“王爷虽待少将军极为亲厚,但少将军到底人生地不熟,在王爷那里住得并不安稳,您早一日将少将军接回来,便是让少将军早一日安稳。” 石都眼皮微抬。 ——这话是不着痕迹的威胁。 相豫虎目轻眯。 ——他最讨厌别人来威胁他。 “您们若不曾将哥哥捉走,哥哥又怎会日夜不曾安稳?” 察觉相豫的细微表情变化,相蕴和秀眉微动,缓声开口,“虽说兵者诡道,可你们的手段也着实下作,誉满天下的皇叔,世人交口称赞的郑王,竟是这种货色?” 这话虽不带一个脏字,但却比左骞骂了半天骂不到正格上的话毒辣多了,使者瞧了又瞧面前这位看上去颇为温柔娴静的小姑娘,心中颇为纳闷,一个女孩子家家的,说话怎这般辣? 使者心里腹诽着。 不曾想,更加毒辣的话在后面—— “还是说,皇叔本就是这种人,之前的行径不过是沽名钓誉罢了,而今大盛天子在他手中,朝政军政皆由他来做主,所以他便不需要再邀买人心,而是原形毕露?” 相蕴和抬眉看着使者,讥讽的话一针见血,“既如此,我便提前恭喜皇叔了,恭喜皇叔位尊九五指日可待,将大盛兄死弟及的优良传统发扬光大。” 使者面上一白。 这话不仅是骂王爷人面兽心,更将大盛的前两位皇帝一起骂了进去——什么兄死弟及?分明是欺负孤儿寡母得了位! 大盛开国皇帝如此,端平帝如此,而今的王爷更如此,兄弟三人个个手段下作落井下石,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哈哈哈哈,阿和说得极是!” 左骞简直想拍手称快。 相蕴和这一骂,让怎么都骂不到正格上的左骞恍然大悟,对对对,就是这样骂! “大盛开国皇帝以臣弑君得了江山万里,端平帝有样学样,弑杀自己的侄子,毒杀自己的长嫂,很有开国皇帝之风。” 相蕴和开口,姜七悦跟着出声,“到了盛元洲这里,自然要继承两位兄长的毒辣狠绝,今日擒杀修文,明日便是弑杀你们的皇帝跟太后,后日便是龙袍加身,做了这大盛之主。” “盛元洲之心昭然若揭,你还留在我们这做什么?” 姜七悦讥讽之语比相蕴和更甚,“我看你还是早些回去,给你家王爷准备黄袍跟天子冠冕吧!” 左骞一拍大腿,“对!快滚回去,给你家王爷准备谋逆登基的东西!” 如果说相蕴和是绵里藏针,姜七悦便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左骞是毫无法一通乱杀,使者听得面上青一阵白一阵,顿时不复刚才的嚣张气焰。 ——王爷有没有黄袍加身的想法他不知道,但底下的将士们是有让王爷自立为帝的念头的。 国赖长君,更别提是现在的乱世,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天子,哪里比得上军事政治皆拔尖的王爷? 可这样一来,便是如相蕴和三人所讲,欺负孤儿寡母上位,彻底做实大盛得位不正的传言,让大盛原本便声名狼藉的名声更加臭不可闻。 使者脸色变了变。 被人精准拿捏着七寸,使者的能言善辩在这一刻失去优势,尴尬笑了笑,努力把话题重新转到赵修文身上,“小将军消消气,我若是走了,谁还能给您带来少将军的消息?” “您与少将军自幼一起长大,情谊极深,如今少将军独自在外,您难道不挂念少将军吗?” “……” 狗东西,就会拿修文来拿捏他! 左骞梗了一瞬,“你少拿修文来威胁我!” “我告诉你,我大哥跟嫂子厉害着呢,肯定会把修文救出来的!” “这是自然。” 使者微颔首,很是认同左骞的话,“豫公与夫人视少将军如子,当然会想办法救少将军的。” 说话间,从衣袖里取出来一张羊皮地图,双手奉给主位上的相豫,“豫公请看。” 亲卫接过使者手上的地图,拿给相豫。 相豫打开地图平铺在案几上。 相蕴和离得近,站起身走到相豫身边,与相豫一同看地图。 姜七悦跟在相蕴和身后。 左骞大步一跨,立刻凑过来。 石都与严三娘亦频频看向案几上的地图。 说是地图,更像是盛元洲的狮子大开口,但凡是中原之地的紧要城池,全被盛元洲用朱色毛笔圈了起来,只等相豫为了救赵修文而让步,双手把这些城池全部奉上。 相豫眸色微冷。 “郑王爷怎好意思只要这些城池?” 看到被盛元洲圈起来的城池,饶是相蕴和的脾气好,此时也变了脸色,“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将中原之地全部讨了去。” 左骞拍案而起,“你们这跟明抢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 相蕴和冷笑出声,“山贼们拦路抢劫不会标榜自己是救世之人,郑王爷便不一样了,堂堂大盛天子的皇叔,端平帝亲封的郑王,名满天下华盖京都,满口仁义道德与体统规矩,可做起事来,却还不如山贼流寇光明正大,专做一些让人瞧不上眼的下作事!” 下作不下作有什么重要的? 重要的是赵修文对于相豫一行人来讲很重要,为了赵修文的安危,相豫必须让步。 这就够了。 打仗嘛,手段脏点很正常。 仁智礼仪信是儒家们才讲究的东西,兵家不讲究这个,只讲究胜者为王败者寇。 使者拢着手,“女郎切勿动怒。” “您是豫公的独女,若为这件事气坏了身子,那便是不值当了。” 石都眼底闪过一丝不悦之色。 使者的话一语双关,独女两字指相豫没有儿子,打下的偌大家业需要旁人来继承,要么是弟弟,要么是侄子,弟弟莽撞些,侄子更稳妥,继承人的上上选自然是侄子。 既然侄子是继承人,那么不计成本也要把侄子的性命保下来,否则百年之后后继无人,一生心血付之东流。 石都眯了眯眼。 ——他不喜欢这种话。 相豫眸色沉了沉。 “正是因为公主是夏王独女,公主在这件事情上才更有发言权。” 石都凉凉出声,“少将军若出了意外,便是断公主一只臂膀,公主如何不为少将军左右奔走?” 使者微微一讶。 石都虽是降将,但也是相豫的嫡系,如果没有得到相豫的暗示,他怎么说出这样的话? 难道市井传言真的是真的?相豫有意把这个是有十三四岁的小女郎立为继承人? 如果真是这样,那可真是——太好了! 国赖长君,尤其在乱世的情况下,相豫立一个半大孩子当继承人,与自掘坟墓没什么区别。 ——更别提这个半大孩子还是个女孩儿,能不能过得了生育的鬼门关都是两可。 使者春风满面,向相蕴和一鞠到底,“多谢石将军提醒,方才是我思虑不周,胡言乱语,万望女郎切莫放在心上。” “?” 又一个把她看扁的人。 “我当然不会放在心上。” 相蕴和黑湛湛的眼睛看着使者,“祸从口出,病从口入,贵使比我更明白这样的道理。” 使者眼皮跳了跳。 怪事,相蕴和的话明明说得温温柔柔,话里更不见丝毫威胁之意,但他还是觉得一股寒气自脚底而起,顷刻间便冲向他的头顶,哪怕此时秋老虎余威尤盛,周围一派暖洋洋之意,可处在这种环境下的他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如同置身冰窟之中。 “阿和说得极是。” 相豫伸手拍了下相蕴和的肩膀,“人不止要为自己的话负责,更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 使者呼吸一顿,心中突然有种不妙预感。 “豫公这是何意?” 使者抬头发问。 相豫上前半步,将自己的小姑娘护在身后,常年掌兵的手抓起被亲卫拿过来的羊皮地图,抬手一掷,砸在使者怀里。 “回去告诉你家王爷,修文的命是命,但跟随豫征战天下的将士们的性命更是命,豫做不出拿他们浴血奋战打下来的城池去换修文一条命。” 相豫沉声开口。 使者脸色微变,“豫公?!” 相蕴和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阿父果然不会救哥哥。 严三娘轻叹一声。 石都抬手掐了下眉心。 左骞冷哼一声,没有接话。 因为他知道,此时无论说什么,都无法改变兄长的主意。 所有人因相豫的话陷入沉默,姜七悦看看这个,瞧瞧那个,跟着众人一起沉默。 “你这人虽滑头,但有一句话说对了。” 迎着使者震惊目光,相豫自嘲一笑,“我放弃修文之事,的确对不起我死去的兄长与父亲。” 使者如同抓到救命稻草,“既如此,豫公便该——” “噌——” 相豫佩剑出鞘。 寒芒在相蕴和眼前闪过,她尚未反应过来,便被相豫反手推开。 脚步向前跄踉的那一瞬,她清楚看到突然拔尖的父亲干脆利落把佩剑往上送。 使者彻底傻眼。 不是,相豫不是出了名的混不吝吗?怎会因为他的三两句话便寻短见? 这种场景别说使者没见过,以相蕴和为首的众人更没见过,一时间阻拦的阻拦,劝说的劝说—— “主公三思!” “阿父!” “义父你做什么?” 房间里乱成一团。 相蕴和虽不精于武功,但石都与严三娘却是好手,两人一左一右抱着相豫的胳膊,阻止相豫的动作。 “主公心怀天下,岂能因这点小事便拔剑自刎?!” 严三娘急声说道。 老成持重的石都的声音此时不比严三娘好多少,“主公纵不为自己想,也该为公主与姜王想一想,您若是去了,姜王与公主——” 石都的声音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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