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是身为父亲的本能。 只要不伤孩子的性命,一切好商量,若是伤了孩子,那便没得商量,不死不休是他最好的回复。 小姑娘笑了一下,抽出帕子,将相豫脸上沾到的黑狗血擦了擦。 但那黑狗血沾了太久,此时血迹半干,她擦了好几下,也没有擦干净,只将血迹又晕染,黑红一团待在相豫脸上,看上去分外滑稽。 小姑娘的动作把相豫弄不会了。 眼睛瞧着她帕子,眼珠子跟着她帕子在移动,她帕子到哪,他的眼珠子便到哪,跟着帕子转了一圈,眼珠子累得直发酸。 所以“精怪”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想要什么?又有什么心愿? 相豫想不明白。 “不害她。” 正在他百思不得其解之际,面前的小姑娘再次开了口,声音温温柔柔的,是他女儿一贯的软糯语调,“我害她做什么?” “我就是她,她就是我。” 小姑娘静静看着他,声音缓慢而平静,“我之所以有改变,不是因为我是精怪,而是因为我当了太多年的鬼。” “?” 所以你不是精怪是个鬼? 那你怎么不怕阳光?! 相豫敏锐抓到了不该抓的信息——所以,鬼魂一般怕什么? 没怎么关注过鬼魂的男人绞尽脑汁琢磨着克制鬼魂的东西。 不怕阳光,不怕符水,不怕黑狗血,这样的鬼,得是修炼了多少年的厉鬼啊? 相豫想象无能,只能试探性开口,“呃,那什么,你既然不害她,那你想要什么?” “或者你有什么没完成的心愿?我可以替你去完成。” 相蕴和抬头看着相豫。 一向极为敏锐的男人此时尚未转过弯,不曾发觉她话里的端倪。 又或者说,在他的认知里,他的女儿哪怕当了千百年的鬼,那也是被人欺负的小弱鬼,而不是重生之后便能大杀四方颇有他之风的枭雄。 “我的确有没有完成的心愿。” 相蕴和看着相豫的脸。 相豫等的就是这句话,“快说,什么心愿?” “我的心愿是阿父阿娘统一天下,位尊九五。” 相蕴和道。 相豫微微一愣。 小姑娘的声音仍在继续,“我还有一个心愿,是承欢父母膝下,与父母同享盛世太平的天伦之乐。” 相豫眼皮轻轻一跳。 他看着这张极为熟悉的脸,恍惚间明白了什么。 “阿和?” 他静了一瞬,缓缓突吐出一个称呼,“你是小阿和?” “不然呢?” 相蕴和笑着看着他,“我不是阿和又是谁?” “谁会冒着生命危险义无反顾来找你?” “谁会把自己挣下的粮草与兵力毫无保留送给你?” “阿父,鬼魂精怪虽不是人,但他们也不是傻子,他们不会做这种赔本买卖。” “只有我,我才会做这样的赔本买卖。” “因为我是你女儿,你的小阿和。” 世界为之安静。 相豫看着面前的小姑娘,眼底的神色从试探到震惊,再从震惊归于平静,紧接着,平静的眼底掀起滔天巨浪,顷刻间便将他淹没——他的阿和是死过一次的人。 死在什么时候? 是被杨成周抓到的时候?还是死于乱军之中?又或者找不到吃的东西,活活饿死? 他不敢想象。 对于乱世之中的反贼头头的女儿的身份,这是他所能想象得到最体面的死法。 这个世道最不缺的便是不做人的人,在太平盛世时,他们尚会披一张人/皮,做出一副人模样,可当世道乱起来,那些压在他们身上的人的道德便会彻底丧失,有人以杀人取乐,有人以吃人为乐,有人看人与兽的角斗场,也有人喜欢看人与兽的混乱场。 在乱世,这一切皆有可能。 作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儿,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一个反贼的女儿,她身上的每一重身份都足以让她万劫不复。 相豫胸膛剧烈起伏。 他感觉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他脖颈,让他无法呼吸,他大口喘/息着,吸进来的却不是空气,而是一柄柄将他劈得鲜血淋漓的刀刃——他怎能将他的小阿和遗失在乱世之中! “阿父,都过去了。” 小姑娘声音温温柔柔,软糯稚气,“现在我还活着,这就足够啦。” 相豫艰难开口,“恩,都过去了。” 他伸手,将小姑娘被夜风吹得有些散乱的鬓发梳在耳后。 而后单膝跪地,将人轻轻抱在自己怀里,像是捧着易碎的琉璃,每一个动作都分外小心。 “阿和,对不起。” 相豫声音微哑,“阿父再也不会把你弄丢了。” 再也不会了。 再也不会让你独面一切,再也不会让你挣扎求生。 你是阿父成婚十余载才有的珍宝,生来便该被人捧在掌心的明珠。 相豫闭了闭眼,轻轻摩挲着相蕴和的背。 小姑娘靠在他怀里,仿佛是找到回家的路的游魂。 “恩,我信阿父。” 相蕴和道。 隆冬散尽,星河长明。 在遇到阿父的那一刻,她前世遭遇的所有苦难便消弭于无形。 马车上的军师韩行一看到这一幕,抬手给自己斟了一盏茶,慢条斯理喝着茶。 恩,这样的画面才对嘛。 方才又是符水又是黑狗血的画面着实煞风景,没得辜负了父女好不容易才重逢的场景。 韩行一笑了一下。 案几上有着纸笔,纸上是小姑娘在学习写着的字,歪歪扭扭没什么力气,字里行间满是稚气的痕迹。 ——哪怕当了几十年的鬼,学写字这种事情还是不熟悉。 韩行一摇头轻笑,将小姑娘写错的字勾描。 一边勾描,一边想着小姑娘方才讲的事情。 天下大势,诸侯们的纷争为战,方城的世外桃源,未来支撑相豫一统天下的沃土悍将,这些事情他记得格外仔细,每一件事都能改变未来的格局。 他拿着纸笔,将事情一一串联到一起。 天下棋局在他眼前铺开。 · 商溯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三当家好生厉害,又赢了!” 周围山贼齐声喝彩。 输了的山贼挠了挠头,“三当家,您太厉害了,我完全不是您的对手。” “......” 废话,抱只狗在这里都能赢得了你们。 商溯十分嫌弃,随手把玉色棋子丢在棋盘里。 “咚咚——” 门外响起叩门声。 “三当家,东西收拾好了。” 门口的山贼躬身来报。 大当家站起身来,“三当家这就要走了?” 虽说此人刻薄难相处,但打仗是一把好手,堪称算无遗策,百战百胜,这样的一个人突然离开,大当家还真有些舍不得——万一三当家走后盛军来攻,他该如何应对? “恩,走了。” 商溯神色淡淡说着话。 略整衣物,少年起身往外走。 大当家连忙来送,“三当家何时回来?” “不知。” 商溯道。 大当家脸色变了变。 ——清风寨如今是盛军的眼中钉肉中刺,如果三当家一去不回,他们这些山贼怕不是会被盛军生吃活剥。 “三当家,您可一定要回来啊!” 一个山贼眼泪汪汪。 “三当家,您快去快回,我们在山上等着您。” 另一个山贼哭得像是死了娘。 他们不能没有三当家。 就像粮食不能没有太阳,花儿没有土壤,鱼儿没有海洋。 ——跟他们有血仇的盛军是真的会杀人的啊啊啊! 众山贼恨不得十里相送三当家。 商溯抬眉瞧了眼望夫石似的众人,脸上有些不耐烦。 山贼们立刻不送了。 “咳,老三,早些回来。” 大当家曲拳轻咳,“山上不能没了你。” “知道。” 商溯凉凉应了一声。 老仆将烧好的小暖炉捧给商溯。 商溯接过小暖炉。 老仆又将狐皮大氅披在少年肩头。 手捧小暖炉,肩披狐皮大氅,马车上的熏香炉飘出袅袅熏香,老仆掀开轿帘,少年扶着老奴的手,动作优雅钻进马车。 二当家一阵牙疼。 ——装! 城里楚风馆的小倌们都没他这么讲究! 马车缓缓驶出山寨。 马车上的少年闭目而躺。 落日的余晖铺在车顶,有些许浅浅的红自轿帘处透进来,折射在案几上的白玉瓶上,散发着柔和的光。 似是被白玉瓶上的光晃了眼,少年眉头微动,慢慢睁开眼。 “方城乃蛮人杂居之地,阿娘为何想把自己葬在那?” 商溯手指轻叩着装着母亲骨灰的玉器,玉器发出一声轻响,少年半眯着眼听着声音,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老奴。 坞堡已被他打下来,山贼有了喘息之机,而彼时的朱穆突然对商城有了想法,盛军无心再去剿匪,紧锣密鼓备战朱穆来袭,他正好有了时间,将母亲按葬在她说过的地方。 老奴安静驾车,一言不发。 商溯挑了下眉,习以为常老奴的沉默不语。 离开山贼窝,世界安静得像仿佛只剩他一个人。 商溯无声嗤笑。 案几的另一侧是一张官府公文。 龙飞凤舞的字配上粗糙的画像,让少年瞧一眼便觉得自己的眼睛受到了污染,但少年还是一边嫌弃着一边将公文拿起来看着。 “阿和?相蕴和?” 少年啧了一声,搁下官府通缉公文,“啧,反贼之女。” 怪不得敢对邬堡有想法,也怪不得不怕生人,敢与他讨价还价。 ——不着急,待他将母亲的骨灰葬在方城,再去寻这个小反贼。 · 小反贼相蕴和此时正在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讲给大反贼相豫听。 “阿父,你未来会登基,会当皇帝。” 相蕴和道。 当然,省略了那些他被阿娘毒杀的传言。 眼下的阿父阿娘夫妻感情正浓,没必要说这些事情让他们心生隔阂。 她已重生,一切悲剧尚未酿成,那些从少年夫妻走到相看两厌也好,到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也罢,这些事情都有可能被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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