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这时,他才意识到朱焦这人,不是一个简单的小偷,所以傅瑜才会回府专门去问傅瑾关于朱然的事情。 夜间月色凉凉,傅瑜躺在床上把双臂枕在脑下定定的看着暗色的床帐,白天见到的斐凝那般冷清冷情的模样始终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房内的窗大敞着,有风把庭前的花香卷进来,他忽而想起杏花小巷中的初遇,那天她戴着帷帽遮住了脸,站在那里似松竹一般素净的模样,忽而又想起风卷起车帘露出她脸的情景。傅瑜只觉得心里热乎乎的,仿佛一直以来空落落的心慢慢充实了。 突地,傅瑜起身,他赤着脚下了床,快步走到窗边,窗边杨柳梢头的月色西沉,寂静无人的院落里仅有廊下的灯笼静静的燃着灯火。傅瑜眼前又冒出帽儿胡同里那闪着莹润色泽的羊脂玉,他想起斐凝说起这玉佩时那极为在乎的模样,想到她阿娘正是三年前逝去的,就怎么也睡不好觉了。 第二日,傅瑜一大早就去见朱焦。 朱焦洗了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正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眉眼间也并没有一般平民孩子见到达官贵人之后的窘迫和畏惧,他看起来除了略显瘦弱些,倒是和傅莺莺这样世家出身的孩子没有什么两样。 朱焦道:“这是当然,我已经不是六七岁的小孩子了。” 傅瑜搁下手中的茶杯,笑道:“当然,你看起来也不像个六七岁的孩子,你的身体看起来像八.九岁的孩子,你的思想却比一些成年人还要老道。” 朱焦忍不住纠正道:“我已经十三岁了。” 傅瑜惊的“咦”了一下,这次是真的惊讶,他道:“你……真的已经十三岁了?” 朱焦点头。 他瘦瘦小小的,站起来也不过才到傅瑜的腰腹位置,胳膊和腿也是瘦得像竹竿一样,傅瑜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会把他的细胳膊细腿捏断。这样的一副身板,傅瑜还是昧着良心才能说这是一个八.九岁小孩的身体,可朱焦竟然说自己已经十三岁了。 傅瑜迟疑了一下,心中暗想:原来他是个侏儒。 朱焦看着傅瑜,冷笑一声,冷冷道:“我不是侏儒,我不过是母亲早产生下来的,所以一直以来便比同龄人瘦小一些。故而也不能习什么厉害的武功,这才打不过你,你也不要想着既然能打败我就可以得意忘形,肆意吹嘘你曾打败过我的师门。” 傅瑜笑着摇摇头,朱焦顿了下,他继续道:“更何况我这样的情况,在江湖也不算什么,我曾见过一个比我还矮的长了白胡子的六七十岁老头子,他一生都不过只到一个成年人腰腹的位置,但他的武功在江湖可称得上出神入化,是无数江湖侠客心中敬佩之人。” 傅瑜有了点兴致,他道:“这是矮子卜,我倒听人讲过他的事迹。听闻他三十年前只身闯入关东的一个匪盗窝点,一.夜之间取了十三个人的性命,由此得了朝廷的大力嘉奖,又被人称作关东阎王。不过他最近的消息还是在三年前,那时他六十六岁,听说他的小妾和别人跑了,他和那野汉子在江边大战三天三夜,最后谁也没分出一个胜负来。” 朱焦看向傅瑜的面容已是慢慢变了,他将身子坐得更直,脖颈更是长长的伸着,眸中似闪着亮光,他道:“没想到,原来你也听过江湖中的一些事情。” 朱焦道:“矮子卜和那野汉子的事情我也听过,他最后和那人不打不相识,结为了忘年交的好友,还把自己的小妾赠予那人,全了江湖上的一桩美谈。” 傅瑜叹道:“这人虽然很有义气,做事全随心意,可未免也太……太……” 朱焦凑上前来问他:“太什么了些?” 傅瑜道:“我总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实在想不出有哪里不对劲。”有清晨的阳光透过纱窗洒进屋内,似乎连周围的空气也变成金色的了,两人止了这个话题,傅瑜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 放下茶杯,傅瑜叹了口气,才道:“难道你一点都不好奇我是从哪里知道这些江湖事的吗?” 朱焦道:“好奇,我好奇得很,可是你身为堂堂安国公世子,我相信只要你想知道有关江湖的事,便没什么能够逃脱你的眼睛和耳朵。” 傅瑜挑眉,他说:“哦?”语气里是全然不信的。 朱焦郑重道:“我们行走江湖的人虽然最喜自由,最是厌弃这所谓的庙堂上的高人和世家高门,却最是敬佩一类人。” 傅瑜隐隐觉得自己猜测到了什么,他坐直身子,听见朱焦一字一句道:“我们最尊敬军人,尊敬保家卫国和开辟疆土的军人,若边关没有像傅氏一族这样的将领,我们这些江湖人只怕早已成了亡国奴,哪里还能像如今这般仗剑天涯,随心所欲。” 听到别人尊敬自己的祖辈和父兄,傅瑜即便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由得与有荣焉。 傅瑜笑道:“你今天倒是比昨天要听话的许多,难道真是被这府上的荣华富贵迷了眼?” 朱焦看了一眼傅瑜,冷声道:“我不过是知道了你的身份,知道自己必然不会有生命危险罢了。” 傅瑜顿了下,他微微垂头看着朱焦,低声道:“你如何得知我不会杀了你?” 朱焦道:“我说过,朱然是我师兄,他是从傅家军出来的人,他既然信任傅家人,我便相信你这个傅家人不会伤害我。” 傅瑜猛地一下子站起身来,他回眸四望,却见这简洁空荡的下人屋里除了两人什么也没有,便连屋外,也没有站着人,心下便松了一口气,他紧紧握着朱焦的胳膊,低垂着头,沉声道:“是谁告诉你这么说的?” 朱焦诧异地看着傅瑜,不知道自己方才的哪句话招惹了这位世家子,便斟酌了一下,慢慢道:“这是师兄自己说的,他说他信任傅将军和傅元帅就如同信任师父一样。” 傅瑜道:“不,不是这个问题,是……是你刚才说的那个词——傅家军,是谁教你这样说的?” 朱焦理所当然道:“我们江湖上的人都这么叫。” 听见这回答,傅瑜只觉得心砰砰地跳得厉害,便连额头上也出了一层冷汗,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像行走在独木桥上的人,身下就是万丈深渊,只要一个不慎就会粉身碎骨。 半晌,傅瑜才找回自己的嗓音,他慢吞吞地坐下,在朱焦有些担忧的目光中道:“大魏朝,三军中从没有一支军队叫做傅家军。” 朱焦沉声道:“傅元帅和傅将军旗下的军队,因着这对父子屡次大胜,所以他们的声望极高,不仅军中,便连民间也这么呼之。” 傅瑜突地笑了,他笑得有些勉强,有些庆幸,也有些古怪,他说:“真没想到,我们傅安国公这一脉居然还能活下来,并且在这永安,活的好好的。” 虽然如今在军队中并无什么实权,可一家五口都还在这永安享受着奢华的世家生活,平平安安,无病无灾的。 屋内静悄悄的,有细碎的阳光洒在厚实的地砖上,傅瑜抬眸就可以看见无数粉尘在阳光下摇曳,本是春日暖阳,他却只觉得浑身发凉。 屋外突然一声“二郎君,到了饭点了”打破了屋内的寂静,傅瑜站起身来,他对朱焦道:“你先吃饭,吃完饭我们再去一次帽儿胡同。” 朱焦瞬间警觉起来,他问:“去那里干什么?” 傅瑜道:“自然是找回那玉佩,不然你休想见到朱然。” 朱焦笑道:“原来你和那宁国公世子一样,也是个痴情种子。” 傅瑜却是没理他,他径直地去了侧厅用餐。等他到时,发现傅骁等人都已经在了,莺莺坐在一旁的矮凳上冲着他眉眼弯弯的笑。 若在往日,傅瑜倒还会说几句插科打诨的话,可今天早上他刚从朱焦那里得到一个劲.爆消息,此时实在没什么兴致,他现在只觉得自己一家都如履薄冰。 然而傅瑜没想到一向在饭桌上不言不语的傅骁也会和他攀谈,他突然道:“你和斐祭酒家的娘子可有什么交集?” 傅瑜顿了下,他抬眸看看傅骁,见他并没什么发火的前兆,方放心地问:“阿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傅骁沉声道:“字面的意思。” 傅瑜道:“我自认是个怜香惜玉的人,然而因了家教,和这永安城里各大家未出阁的小娘子实在是没什么交集。” 傅骁道:“那昨日斐祭酒为何到我们府上专门说了你赠予斐小娘子马鞭的事情?” 傅瑜讶然道:“难道阿爷和斐祭酒在书房里谈了大半个时辰,不过就说了这么一件小事吗?我还以为……” 傅骁快语道:“你以为什么?” “没什么。”傅瑜差点就要脱口而出“逃学、顶撞博士、和同窗聚众玩乐”等事情,但他憋住了没说。 一旁一直不言不语的傅瑾倒是突然笑了出来,李九娘一脸讶异的看着他,傅瑜却是把头低的更低了。 傅骁沉声道:“斐家是个讲规矩重名声的家族,斐之年这人原本也最是看不上你这样的肚内草莽之人,我虽不知道他为何对你印象不错,但这斐家娘子是永安女学中有名的才女,你即便有心,我看也是没什么希望的。倒是宁国公家的虞非晏,自小有才名,听闻这次更是要下春闱意在探花,人品又不错,还算配得上斐家娘子。”傅瑜顿时不乐意道:“阿爷你怎么总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呢?你儿子虽然文采不行,但好歹武功不错,这又长得、长得俊俏,怎么就比不上虞非晏那个花花枕头了?他连打马球都可以跌下马。” 傅骁笑道:“虽然弓马娴熟,可这兵法却是半点也不会,文采也不是不行,而是肚中无点墨,不过——看来你是承认有心于斐家娘子了?” 傅瑜一愣,随即笑道:“阿爷果真狡诈,我哪里承认自己心仪斐家娘子了,不过是觉得阿爷总拿我和虞非晏作对比,字里行间却都是夸他损我,弄得我这心里实在不好受罢了。” 傅骁沉默了,傅瑜也不再说什么。 春日阳光正好,一层金色的光挥洒在人身上只让人觉得暖洋洋的,即便在这显得有些阴森破败的帽儿胡同也是如此。 金圆是个个子矮小但眉眼间都透着一股机灵劲儿的小伙子,此时正站在傅瑜旁边念着这座宅院的消息:“帽儿胡同九十七号,本是一个做糖葫芦的手艺人计冲的宅邸,他于建昭十六年买下这座宅院,迄今已有九年,但计冲此人早已于五年前去世了,他上无父母下无妻儿,也没有什么债主,再加上帽儿胡同实在不是个什么好地方,这里就慢慢荒废了。据周围的邻居说,也就是两三年前,城郊的几个小乞丐找到了这里,就把这儿做一个暂时藏身的去处了……” 傅瑜道:“行了行了,你也别念了,都念了三遍了还是只有这么点没用的消息。我问你,这里有多少个小乞丐,他们的常驻在此地的领头人又是谁,他们可曾做过什么偷鸡摸狗的事,朱焦又是哪年哪月加入他们的,你可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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