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不知道究竟是她此番伤势过重,还是因为当世最好的医修——她的养父已经不在了……白飞鸿总觉得这次的伤好得比平日更慢一些。 “我也是医修,我自己的身体,我心里有数。” 她由着未婚夫将她扶下来,再抬起眼来,只看见云梦泽背身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他的脊背绷得很紧,给她以负气的错觉。 陆迟明沿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了然。 “阿泽自小体弱,家里总是纵着他,倒把他给惯坏了。要是他对你说了什么失礼的话,我先替他赔个不是。”陆迟明的声音里透出几分歉意,“至于我爹娘那边,我会去说的,你不必担心。” 白飞鸿知道,这人大抵是什么都听到了。 “他说的也是实话。”她的话音中流露出几分倦意,“我还以为……” “我并不在意旁人怎么说。” 陆迟明握着她的手微微收紧,白飞鸿侧过脸去,正迎上他落在她脸上的目光。她从来没有在他的脸上看到过这种神情,不由得怔了一怔。 他低声道:“无论你信不信……我从没想过娶你以外的人。” 不知是被他的目光所触动,还是被他的语气所动摇。白飞鸿迟疑片刻,还是抬起手来,轻轻抚上陆迟明的脸。 再过一段时间,她就要嫁给这个男人。 这是一段没有任何人看好的婚事。她不过是一个妓.女的女儿,生父不详的野种,幼年时就被魔修坏了根骨,唯一的倚仗就是背后的师门,如今也已经覆灭了。他却是空桑陆家的少主,白帝后裔,血脉高贵,天生剑骨,人人都说他已是修真界的剑道第一人,有望成为这千年来第一个飞升的剑修。 她一无所有,他坐拥一切。 然而,当陆迟明对白飞鸿这样说的时候…… “我信。”她说,“无论你信不信,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件事。” 这一次,轮到陆迟明怔住了,须臾,那张如玉一般的面庞上,浮现出一丝浅浅的笑来。 “那就好。” 他只这样说。 不知为何,明明是赞许的话语,白飞鸿却从中听出了一分怅惘。 陆迟明虚虚握着她的手腕,陪着她一路走回她的院子,在将她送进房门之前,他忽然拉住了她。 白飞鸿回过头来,眉间流露出一丝讶异。 “我要闭关十日。” 陆迟明抬起手来,修长的手指抚过她的鬓发,从中拈走一片梨花的花瓣。但他没有抽回手来,反而留恋似的,轻轻梳理着她的长发。 “大婚和继承仪式的事情我已经安排好了……我会在大婚之前出关的。” 像是要让她安心,陆迟明对她微笑着许下承诺。 修士的闭关就和机缘一样,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别说是大婚之前闭关,就算是大婚当日甚至孩子出生当天闭关也是常有的事,白飞鸿虽有些意外,倒也没有什么怨言。 于是,她也回了他一个微笑。 “我会等的。”她如是说。 而那时的白飞鸿并不知道,她等来的并不只有陆迟明的出关。 很快,便到了大婚当日。 红罗低掩,明烛高照,宾客盈门,高朋满座。 白飞鸿隔了帘幕望去,只见人影幢幢,人事与尘嚣俱已远去,只余她一人,伫立在这方寸之间。 她在等一个人。 他们也在等一个人。 这是她与陆迟明的大婚之日,也是他继承空桑陆家之主的仪式。 这场仪式的主角,却迟迟未曾现身。 人们纷纷议论起来,猜疑、嘲弄、忧虑……一道道带刺的目光钩在白飞鸿身上,她挺直了脊梁,双手却在长袖的遮掩下紧紧交握起来。 这是陆迟明闭关的第十一日。 已经超过了他们约好的日子。 莫非是闭关的时候出了什么意外? 她无意识将一双手紧攥到发白。 陆迟明素来守约,从他们相识以来,他从未毁诺,更何况今天是他们的大日子……若不是出了事,她想不到还有什么理由能让他现在还没出现。 显然,他的家人也是这样想的。年长的两位尚且沉得住气,但年轻的已经坐不住了。云梦泽坐立难安许久,到底是一咬牙站了起来。 “坐下。”云夫人沉声道,别让客人看了笑话。” 云梦泽的脊背绷紧了:“娘,但是——” “修道修的是心,遇到什么事就心浮气躁像什么样子。”云夫人声音不豫,“凡事多向你哥哥学一学,你大哥十岁那年遇到妖族来袭,我与你父亲陷在兽潮中三月未归,也没见他像你这样慌慌张张。” “只是一时延误罢了。”陆父适时开口,缓和了母子间充满火.药味的氛围,“好了,阿泽,先坐下,你哥哥不会有事的。这么多年了,你见过他出什么差错吗?他应该只是耽误了一下。横竖还没有误了吉时,无需大惊小怪……你也不是小孩子了。” 云梦泽摩挲着自己的剑柄,神色越发紧绷。 “可今天是大哥和……”他顿了一下,“是他的大婚之日,他等这一天不知道等了多久,我不信他会在这种日子迟来,一定是出事了!娘!” “我说了坐下!” 云夫人也动了真火,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宝,云梦泽猛地跌坐在座位上,挣得脸都涨红了也挣不开,他难以置信地喊了一声“娘”,看着自己的母亲。 云夫人的面色也不怎样好看,她抬手理了理自己分毫不乱的鬓发,警告似的瞪了自己的小儿子一眼。云家有真龙血脉,她这一动怒,眼瞳俨然已化作了蛟龙的金瞳。 “老实点。”云夫人周身隐隐溢出龙威,“别在这咒你哥哥。” 云梦泽面上的神情越发不甘,仿佛是要与云夫人的桎梏对抗似的,他的颈侧也浮现出细密的龙鳞—— “——哗啦!” 偏在此时,一声刺耳的声响打断了他们母子的对峙。 白飞鸿丢开新嫁娘遮面的罗扇,一把掀开帘幕冲了出去。装饰精美的画扇掷在地上,和云夫人错愕惊怒的神色一起被她抛到脑后。 她等不下去了。 不管陆迟明是出了事还是耽误了,她都要亲眼确认才行。 白飞鸿当然知道这于礼不合,也知道云夫人和陆城主之后会如何看待她,但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再等下去了。 一阵强过一阵的心悸涌上来,逼得白飞鸿不得不一再加快脚步,摇晃的珠冠十分碍事,她咬了咬牙,干脆一把揭下了这新嫁娘的珠冠,随手丢在一旁。 价值连城的珠冠落在地上,任何一个修士看到都会惊痛得喘不上气,若是让晨起时那些为她梳妆的侍女看到怕不是要当场晕厥……白飞鸿却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她有一种感觉,如果她现在赶不过去的话……一定会发生什么会让她后悔终身的事。 仿佛是在呼应着她这个念头,后山猛然冲出一股震天撼地的剑气! 轰! 大地剧烈颤动,无法承受那股剑气一般龟裂开来,下一刻,伴随着轰然巨响,无数沟壑纵横交错,以不可违逆的气势,蛮横地撕开整座岛屿。 白飞鸿跌坐在地上,怔怔地望着后山的方向。 天空也改变了颜色,转瞬之间,风云变幻。狂风呼啸着向那个方向聚拢,以摧枯拉朽的气势摧毁沿途的一切。数万年的古木倒伏在地,指引着异变的中心。黑云化作漩涡,盘踞在后山之上,在浓得化不开的黑之间,隐隐可见骇人的雷光。 而后,一道剑光贯穿了天地。 白飞鸿从未见过比那更美艳,也更可怖的剑光。 那一剑截断了风云,劈开了天地,射落了星辰。 雷云一荡而空,暴风烟消雾散。天地在这一剑中寂静下来,化作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 白飞鸿再睁开眼时,后山已经荡然无存。 伫立在那里的,只有一个人。 那人一身玄衣,茕茕孑立,长发散落在他的肩上,压得黑衣都失了颜色。他站在那里,似是一柄漆黑的利剑,划破昏暗的天地。 ——那是陆迟明。 而后,他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比最深沉的夜色还要黑,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她。 “飞鸿?” 陆迟明念出了她的名字。亲昵的,和过去别无二致的语气。 白飞鸿忽然松了一口气。 “……无事就好。”她说。 无论如何,他平安无事就好。 “要是连你也出了事……” 她摇摇头,说不下去了。事到如今,她无法想象……如果连陆迟明也出了事,她要怎样活下去。 如同要对抗这份打从心底里涌出的寒意一样,白飞鸿伸出手去,拥抱了眼前的这个男人。 只要过了今日,他就会是她的夫婿。他们将成为一家人,生儿育女,荣辱与共。他们会有很多个百年,长到足以抚平过去的伤痛,长到…… 白飞鸿没有再想下去。 因为陆迟明也抱住了她,贴着她的耳朵,低声说了一句话。 “你不该来的。” 他的话语仿若叹息。 “不过,来或不来……也没有什么差别。” 而后,白飞鸿才感觉到了后心传来的凉意。 那是一柄剑,自下而上,洞穿了她的灵府,刺进了她的心脏。 那一剑是如此的快,快到她甚至没有来得及感到痛苦,快到她直到现在才感到剑锋刺入后心的冰凉。 是了。 这本就是为了不给所杀之人带来任何痛苦而创的剑招。 陆迟明将这一剑命名为“一梦”。 顾名思义,这一剑是为了让被杀的人在无知无觉的时候,便落入梦一般静谧的死亡。 这是多么温柔的一剑。 又是多么残酷的一剑。 温柔得不愿意带来任何痛苦,残酷得以不容抗拒的方式带来死亡。 但白飞鸿却没有就此死去。 因为她是昆仑墟不周山峰主的亲传弟子。她的师父,也是她的养父,是这天下最优秀的医修之一。 修真者不能过于探询他人的法门,即使是夫妻也一样。 所以,陆迟明并不知道,白飞鸿虽被坏了根骨,无法修行绝大多数的术法,但回春诀是例外。 她修的回春诀已至化境,如同呼吸血流一般自然地运转,无休无止。 虽然“一梦”在转瞬之间洞穿了她的灵府与心脏,但白飞鸿并不会这样死去。回春诀修复着她的身体,延续着她的生命。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痛苦迟了一瞬,到底还是在胸腔中炸裂开来。那痛楚是如此鲜明而又强烈,几乎将她整个从中间撕开,白飞鸿一时都分不清,究竟是伤口在痛,还是她的心在痛。 被重创的伤势让她站立不稳,向前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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