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昭定睛观察半天,看不出有什么色差。 她眨了眨眼,望向遇风云。 遇风云的表情和她一样迷茫:“哪有什哞色儿?” 不就是玉牌上面划了几道痕,痕不都长一个样? 陈平安急躁:“这哞明显也看不出来?!就这色儿啊,差别那么大,一个是胭脂红,一个是丹朱红,这哞明显怎么看不出来!” 云昭:“……你不要学遇风云讲话。” 陈平安:“我什哞时……嗝儿。反正就是剑气不同,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遇风云望天。 果然苍天是公平的——这人,闻不见空气里的酸气,看得见玉牌上的剑气。 “所以!”史学家陈平安下了结论,“人皇先刻‘你想得美’,过了很久,又刻‘也不是不行’。” 云昭:“哦。” 是无奈妥协的语气呢。 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很喜欢了。 遇风云憨厚打圆场:“那看这玉牌,两人也没在一起。” 陈平安跳脚:“咱们人皇,金质玉相神清骨秀,修为超绝天下无双,哪个这么不长眼!” 东方敛:“嘶……” 好一阵牙疼。 云昭忽然起身走向门口。 遇风云怒瞪陈平安:“你少说两句!” 陈平安迷茫:“哈?” 一人一龙望向云昭背影。 只见她走到门口,脆生生喊人:“赵叔叔!” 赵宗元的鬼魂回来了。 他上下打量一圈云昭,欣慰地笑出声来:“小侄女!” 云昭也定睛打量他。 他收掉了那杆红缨鬼枪,依旧穿着一身白色丧衣,一副谦谦君子玉树临风的模样。 进了屋,赵宗元神色一定,疾步上前,冲着鬼神长揖到底:“见过太上尊者!” 鬼神伸手托住他肘弯,将人扶起来,笑吟吟道:“不必客气。” 赵宗元直起身,定定望着眼前这一位,一时还是有点回不过神来。 “尊者……” 屋中一下子就有了两只鬼。 赵宗元是新鬼,身上的阴冷鬼气重得要滴水。 一进屋,温度便从暖冬转为寒冬。 听着云昭笑眯眯和“赵叔叔”说话,遇风云陈平安面面相觑,瑟瑟发抖。 “要不然,我们先……告辞?” 云昭也正有话要与赵宗元说。 屋门自行在一人一龙身后阖上,把那两个吓得一蹦。 * “您去看过我爹了吗?”云昭问。 赵宗元抿唇轻笑:“在那边骂凉川的官儿,跟个回音壁一样。” 云昭笑道:“可不是嘛!” 赵宗元轻咳一声,望望一旁正襟危坐的鬼神,又望望自家侄女:“你与尊者……” 她实事求是道:“太上帮我逃婚,于是我们成亲了。” 鬼神幽幽盯了她一眼。 “原来如此……”赵宗元恍然。 他面向鬼神,认真揖了揖:“多谢尊者关照我们云昭。” 东方敛一口鬼气憋在了嗓子里:“嗯。” 很气,但又说不清哪里气。 那一边,云昭与赵宗元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一人一鬼异口同声。 “总觉得赵叔叔很面熟。” “总觉得小侄女很面熟。” 双双愣笑了下,云昭先道:“我先前看见赵叔叔的尸体,便觉一见如故。” 赵宗元居然也不觉得她的表述有什么问题,只微微颔首:“我一见你,便知你就是了。” 叙话片刻,云昭转入正题。 “赵叔叔此刻状况如何?烛龙笔是您用的吗?” 说到这个,赵宗元敛下了眉眼间的轻松写意,正色坐直,缓声开口。 “幸得太上尊者点拨,我已成功融合这一方大阵,成就不死魂身。觍颜道一句,在凉川地界,除尊者外,我已无敌。” 他再度起身,向鬼神长长揖下,“感念尊者再造之恩。” 鬼神淡笑:“一家人,不必客气。” 赵宗元微滞,肃容拱手:“尊者说笑了。” 东方敛:“……” 就很想掀桌子。 他瞥向云昭,见他家媳妇安安静静地坐着,笑得要多好看有多好看。 像朵假花似的,看得他一阵暴躁。 赵宗元继续向云昭解释:“烛龙笔的事,我是当年搜集尊者事迹的时候意外推断出来的。此间诸多线索与猜测,便不赘述了。” 云昭点头。 “我半猜半蒙,推断烛龙笔有可能在青楼,便托焦尾姑娘替我留意,当真被她寻了出来。”赵宗元微笑着说道。 云昭奇道:“你们什么时候说的这些?” “夜谈。”赵宗元告诉她,“我身边耳目太多,说这些秘事,都是用诗间暗语。也就是朝廷派来的那些盯子没文化,要不然我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 云昭缓缓偏头,望向东方敛。 他正好也瞥了过来。 “……” 那一日的对话犹在耳侧。 ——“他们这对得,还挺工整。” ——“语境一般,韵脚不错。” 轻咳一声,夫妻二人各自把视线瞥向一边。 赵宗元并不知道这番眉眼官司,他继续说道:“陆氏兄弟奉命要动这座阵,我便决定顺水推舟,这其中,虽有不得已,但确实也有我自己的私心。做个废人,这般困着等死,我不甘心。” 云昭颔首表示理解。 他道:“我用烛龙笔,在怨魂阵中写入规则——阵中新魂,可借临死前的苦痛怨念维系魂魄不散。” 他没再细说,云昭却能想象。 所以他用绝食这样的方式,缓慢持久痛苦地折磨自己至死,铸就坚韧不散的魂念。 她点点头:“难怪所有尸体死前记忆都有缺失。” 原来是因为阵中规则。 “不想承受痛苦,魂魄便复归天地。”赵宗元笑了笑,“除我之外,倒是再没有第二个人怨气那么重,甘愿留在世上做鬼。” 云昭心头忽然一跳。 鬼神也下意识望了她一眼。 “我如果,死在这里。”她微眯起双眸,视线穿越虚妄的时间与空间,望向某一处,“怨气应该很重很重吧。” 鬼神轻叹一声,敲了她的肩。 温暖暖的梦境清晰呈现在云昭面前。 这个诡异的梦,与云昭此前的猜测几乎完全吻合。 梦境中,她死了娘,整个人状态奇差。 她并没有发现自己和温暖暖交换了脸,温暖暖自残陷害她时,她只感觉不可思议,以为这人失心疯了。 没想到就被晏南天一掌拍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因为事先早有猜测,又有鬼神一直在她耳边吹风,见到这一幕,云昭心下倒是没有太大波澜。 只是视线触到躺在地上的自己时,还是被那双眼睛里的火光狠狠灼痛。 她并没有像温暖暖那样在地上挣扎打挺。 她只是静静躺在那里,盯着那些人的背影,一字一句用口型告诉他们。 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我当然会做鬼啊。” 幻象消散,云昭缓缓勾起唇角,慢慢重复了一遍,“我,当然会做鬼啊。” 最厉的那种鬼。 她怔怔抬眸,望向赵宗元。 “赵叔叔,”她问,“若是你留下的烛龙笔被人利用,害死了我,我化作厉鬼来找你,你当如何?” 赵宗元也看到了那一幕幻象。 他身为鬼,本就怨气冲天,需要大毅力维持情绪稳定。 此刻魂念疯狂震荡,紧紧闭着双眸,仍有沁血般的鬼气不断溢出眼缝。 一身杀意化为实质,只见屋中梁柱、墙壁点滴渗出血来。 云昭:“……” 这气氛,就是活生生的鬼怪话本。 半晌,赵宗元缓缓睁开双目,望向云昭。 数次启唇,数次咽下。 终于,他道:“我只恨不能将獠拉入炼狱之中,削片涮肉,犹不解恨。但,此事不该由我来完成。” 他定定望进云昭眼底。 “小侄女,若是方才噩梦成真,我定将我所能托付的一切,尽数交予你。虽不能弥补万一,但若能助小侄女修成鬼道,亲手复仇,我在九泉之下也能稍微闭一闭眼睛了。” 有太上那个阴神在一边盯着,一个鬼是不可能撒谎的。 赵宗元就是这么想。 若遇上那样的事,他当真就会这么做,绝非妄言。 “哦……”云昭怔怔点头,心下思绪翻涌。 原来她竟然还有一条别的路。 她知道自己定会走上这条路,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叔侄二人沉默对坐,久久不语。 “天色已晚,该歇息了。” “嗯,明日再说。” 云昭默然起身,将赵宗元送出门。 过了门槛,他忽地想起了鬼神的交待。 “咳。”赵宗元立在门外,认认真真开口道,“太上尊者,金质玉相神清骨秀,修为超绝天下无双。” 云昭:“……” 东方敛:“……” 您可真会挑时候! * 送走赵宗元,云昭神游般回到卧房。 刚踏入屋中,便觉眼前一花。 只见那床榻之上,竟然端端正正供着个阴神。 神身戴着狐面书生的面具,不知道是不是忘了摘,一身白袍,当真是神清骨秀的样子。 东方敛盯着自己的身体一阵冷笑,漆黑的瞳仁里幽幽泛起冷光。 云昭简单洗漱,爬上床榻,离他远远的。 她独自拉被褥盖上,没拍身侧让他进来。 鬼神虽是那么说,但他终究没有关于那块玉牌的记忆。 ——你想得美。 ——也不是不行。 多好啊。 在他恢复记忆之前,她绝不会再对他的身体…… 身体骤然一轻。 云昭只觉一阵眩晕,回过神时,她竟被捞出了被褥,整个人都坐到了他的身上。 “……” 眼前忽地出现那张戴着狐面书生面具的脸。 他轻易便抓着她,把她抱成了一个叫人脸红心跳的姿势。 不等她回过神,身上忽一凉。 衣裳没了。 云昭:“东方……” 一只坚硬冰冷的手掌摁住她的后颈,将她的脸压到他的肩上。 她骤然失声,怔怔侧眸,看到面具下些许如玉侧颜。 心跳迅速加快。 他动作太快,只呼吸之间,那只轻易能留下手印的大手已抓住她的腰,缓而坚定地将她压坐向他。 “东方敛……” 她发出气音。 极致的坚硬与极致的柔软。 碰到了。 他分明拥有非人的恐怖的速度,但这一瞬间,竟是意外地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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