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昭后知后觉俯身拜下,头顶凤冠撞到了他的神冠。 “铛。” * 云昭入洞房时,虽未回头,却知道身后人群乌泱泱跪了一地。 即便无人敢议论,那交换的视线也如同实质,各路心声错综驳杂。 她此刻倒是顾不上那些了。 毕竟…… 当一位新娘手中红绸两端各牵着一位新郎时,恐怕谁也分不出心神去兼顾旁的事。 神身与鬼身都穿上大红袍。 一个在左,一个在右,一样俊美无俦。 不说话时,她分不清谁是谁。 进入金碧辉煌的寝宫,两扇翡翠作底玛瑙封边的华贵殿门在身后自行阖上。 云昭走到镶珠嵌玉的华美雕花金案前,放下手中红绸。 左边那位东方敛笑吟吟问她:“你今晚睡哪儿?” 云昭无辜望向那张刚搬进来的新榻——朱鹮翡玉孔羽翎,覆有北海金蚕纱,叠了足足八十八层。 她冲它努了努嘴。 他忽地眯起一双幽黑的眸,认真打量她。 “我说了,”他带着笑,凉声道,“我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云昭道:“是不是正人君子,都要和新娘一起睡觉。” 东方敛:“……” 唇角微抽,无言以对。 外头隐隐传来了动静,云昭侧耳一听,知道是彻夜跳傩舞祝祷的来了。 她挑了下眉,取案桌上的金瓢,将酒液注入一对玉杯。 “滴铃铃。” 清冽芳香的酒香溢出。 “合卺酒。”她懒散拈着杯,侧眸仰脸瞥他,“你喝还是他喝?” 东方敛:“……我。” 他的木头神躯已经八百年没张过嘴了。 云昭笑吟吟执酒环过他的手臂。 红绿交织,光华璀璨。 他的表情有点牙疼,玉杯触到薄唇时,他正色申明:“都是我,没有‘他’。” 云昭:“哦。” 烈酒入腹,带起丝丝热意。 她饮尽杯中酒,落肘时,手腕擦过他小臂,她忽然轻轻攥住他袖口,倾身过去,用唇衔住他手中的杯。 他黑眸微微一睁,眸中掠过一丝惊奇的笑意。 云昭挑衅地盯着他,手指微动,带他的手腕举起了杯,借他的手,去饮他的酒。 “咦?”她错愕,“怎么没有?” 他是个鬼,并不能当真吃喝,只能吸走食物的色香味。 她以为她会喝到他手中的新郎酒。 东方敛忽地笑开。 他挑着眉,坏笑道:“没想到吧,从举杯开始,都是幻象!” 云昭:“……” 您还挺得瑟? 她放下自己的玉杯,果然看见金案上面好端端放着另一杯盛满的酒。 她抓起来喝下,偏头道:“沐浴,更衣,睡觉!” 西面殿室砌了个温泉玉池。 这些日子云昭已经打探清楚了,太上真身虽然洁净无垢,却也是要沐浴的。 神官们会提前在浴殿为他准备好崭新的神服,待他沐浴过便会自己更换。 没人知道他究竟是如何沐浴更衣的,只要有人在附近,他便会站在清池边上一动不动。 谁也不能跟他比耐心——他一站就能站个几十年。 云昭饮了两杯酒,脸颊隐隐发烫,胆子也大了许多。 她走到殿侧,打开湘阳秀送来的檀玉橱。 “咦,大婚原来只配备两套寝衣么?” 她取出那两件只有“一块布、一根衣带”的袍子,故作无奈地对他说:“今夜只能穿这个,没关系吧?” 他无所谓地摆摆手。 云昭心中偷笑,面色不显。 窗外鼓乐愈渐激烈,她甚至能听见晏南天在领歌。 她指了指站在殿中一动不动的神躯,问:“你可以自己沐浴更衣?” 他道:“嗯。” “那我先去。” “好。” 云昭心不在焉地泡了会儿热汤泉,从水中起身,取下悬挂在碧玉架上的火蚕布,擦干身体与头发,然后披上那件单薄外袍,系上束带。 乍看有模有样,其实衣带一扯,便什么也没有了。 她吸了吸气,拍拍越来越烫的脸,一本正经地走出浴殿,将另一套寝衣交到他的神躯手上。 眼前忽一花。 殿中两个东方敛都不见了。 云昭踮脚侧身往浴殿一瞥。 透过几重纱幔,隐约见到他一身婚服与神冠都已经整整齐齐摆放在清池旁。 池中水声微不可察。 云昭:“……” 亏她还想了很久很久,想不明白他那个木头身体是怎么穿脱衣服的。 敢情就是“唰”一下。 没等她彻底回过神,眼前又是一花。 他穿着寝衣,系着单薄的束带,从她身旁一晃而过,坐到叠了八十八层的朱鹮翡玉孔羽翎床榻上。 云昭心跳加速,指尖隐隐有些发颤。 正要往前走,一根手指拎住了她的后脖颈。 她没回头,感受到他俯身下来,冰凉带笑的嗓音落在她的耳侧:“气氛到了这里,我必本能行事——想清楚,上去,可就下不来了。” 他没有呼吸,但她的耳廓却清晰地泛起一阵麻意。 窗外歌声更近。 明玉琉璃窗上,影影绰绰映出人形。 云昭道:“你我成婚,难道不是你情我愿?” 他:“……” 他仿佛提了一口气吐不出,半晌,语气悻悻:“倒也不能说不是。” 他其实也有点稀里糊涂没想明白,怎么随手帮她个小忙,就把自己也给搭进去了? “笃。” 一声细微轻响。 他的手指从她衣领上钩开。 云昭大步走向床榻。 像她这么骄傲的人,怎么可以在大婚之夜自渎? 这辈子都不要抬头做人了。 她赤足站在床榻前,抬眸望向那道端坐的身影。 身后飘来他幽幽的语声:“你自己选的。若承受不住,我也控制不了。” 云昭深吸一口气。 说不紧张是假的,便是多饮了杯酒,也没多壮起几分胆。 心脏错跳,浑身发麻,手指颤抖。 她将心一横,倾身坐上榻,抬手便囫囵拥住他。 这个神,她今日是渎定了! 她盯着眼前这位绝世美男偶,胆大包天地探出手指。 刚一触到他的衣带,忽然天旋地转。 她仰身躺在了八十八层朱鹮翡玉孔羽翎上,柔柔陷入一片温软,舒服得直想出声喟叹。 眼前光线一暗,那具面无表情、六亲不认的身躯罩住了她。 她甚至不知道衣带什么时候没了。 回过神时,寝衣已经敞在了床榻上,她紧挨着他冰凉僵硬的神之躯。 如他所说,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殿外传来激烈至极的撞鼓声,傩舞者飞旋,一道道鬼影般的影子掠过殿窗。 云昭呼吸错乱,心跳失控。 “怦怦!怦怦怦!” 这具神身动作太快,常人的反应速度完全跟不上他。 膝盖被忽然抵开时,云昭吓得闭紧双眼,手指不自觉地攥住那层薄软的北海金蚕纱。 每一缕头发都紧绷到了极致,她甚至听到了“嘤——”的锋锐耳鸣。 她重重咬住了牙关,等待未知而可怕的事情降临。 “唉。” 一声轻飘飘的叹息落入耳畔。 她忽然发现自己坐在了窗榻边。 睁眼一看,身上好好披着那件假寝衣,衣带也牢牢束在腰间。 东方敛屈一条腿,懒散坐在窗台,恹恹垂眼看她。 他轻飘飘道:“多大点事,吓成这样。” 云昭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十分失望。 她缓了缓神,心有余悸:“方才是,幻象啊?” 那几个瞬间里,他冷酷利落的姿态已在她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烙印。 他用那双幽黑的眼睛定定看了她一会儿。 忽地笑开。 那笑容说不上是善意还是恶意,有点坏,有点冰凉,有点危险:“此刻才是幻象呢。” 云昭愣怔的瞬间。 剧烈的、强硬的、仿佛将人一分为二的撞入感陡然袭来! 她惊呼出声,立刻抬手捂住嘴,睁大双眼望向他。 他似也恍惚了一瞬。 旋即,他挑起眉尾,微偏着脸,很好心地对她说:“拉你到幻象里面,是不是好受一些?” 云昭艰难呼吸,思绪一片凌乱。 现在才是幻象! 所以她的身体依旧躺在朱鹮翡玉孔羽翎床榻上。 神魂进了幻象,身体的感受仍然如实降临。 似是浪潮稍退,整个世界都在撤离。 云昭还未缓过一口气,那冰冷坚硬的危峰便再度撞开遍地乱花。 她头晕目眩。 眼前似有幻觉——她想起了他在楼兰海市一剑一剑无情劈向玄天尊的样子。 打法极其简单粗暴。 此刻,他便是用几乎一模一样的姿态,一剑一剑捅向她。 她后退无路,逃避无处。 她捂住唇,用力掩饰破碎的呼吸和心跳,想假装若无其事,却又实在装不出来。 他见她难受,却无能为力,只能想歪办法安慰:“要不要帮你打开窗,看外面跳傩舞?那个领舞跳得还挺有味道。” 云昭:“……” 她艰难开口:“你能不能稍微控制一下自己?轻点。” 他表情遗憾:“不可以。但我可以陪你说说话,你有什么想聊的吗?” 她不自觉地微微蜷缩起身体,双手不知道往哪摆,只能无助地抓着手臂。 很快,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可她明明抿紧了唇。 她错愕地望向他。 他的黑眸掠过一丝尴尬:“忘了替你抹掉寝殿里的声音。”他动了动手指,“没有了!” 果然,那一声声不自觉溢出牙间的轻呼声消失在耳畔。 他冲她弯起黑眸,露出邀功式的假笑。 云昭:“……” 这是掩耳盗铃吧?一定是吧! 神魂的淤青波及不到身体,但感受却是清晰分明。 身体的感受也同样。 云昭恍惚觉着,酒意仿佛后知后觉又上来了。 耳垂、脸颊和后背浮起难消的热意。 胸腔皱缩成一团,浑身一阵阵颤抖。 他忽地抬手敲了下窗。 云昭吃力抬眸看他,便见他微勾着唇角,似笑非笑道:“好好领着舞的人,忽然想往寝宫里面闯,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神官若是连这都拦不住,不如下去陪我好了。” 她的思绪已经无法停留在不相干的话语上。 她此刻一看他,或是一听到他声音,心尖便难抑地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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