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南天抽了下衣袖,没抽动。 垂眸瞥一眼,轻轻笑出声。 “我当真是给了你好大的错觉啊。”他俯身靠近,一字一句在温暖暖耳边低语,“我只说一遍,听清楚了。即刻起,哪一根手指碰到我,砍哪一根。” 他缓缓直起身,抬手,帮她把耳边一丝碎发别回耳后。 他神色温存,桃花眼盈盈有光:“嗯?” 温暖暖浑身一颤,蜷起手指和肩膀,讷讷低头:“记、记住了。” 望着他的背影与陈楚儿并肩离去,温暖暖猛地咬住嘴唇,把衣角绞得咯咯响。 好不容易赶走了云昭,又来一个陈楚儿! 心下一阵咬牙暗恨。 她并未把晏南天的威胁放在心上,他那个人,从来嘴硬心软。 他不是曾说,再听到她说他喜欢她,便要割了她舌头么。 前日,她借着他救她的机会,故意跑到云昭面前把这话说了两遍,结果呢,舌头不是仍然好好长在嘴里。 她不怕他,却怕别的女人分走了他的心——陈楚儿打的什么主意,她比谁都清楚。 她用力攥紧衣角。 “他不会砍我手指的,”她唇角微微扭曲,自己告诉自己,“他才不舍得!” 身后路过一个云家的侍卫。 他很好心地说道:“奉劝你不要尝试。” 温暖暖蓦地回头,看见了一张憨厚陌生的脸。 忽然之间,怔忡失神。 不是那个人。声音不是,长相也不是——当然不是,那个人,早已经远走高飞了。 侍卫的目光并未在她身上停留,就像一个过客,短暂经过她的身边,然后与她再无交集。 飞舟的震荡便在此刻发生。 乱流来袭,舷体重重一斜,高空中的云气像潮水一般漫上了甲板。 “啊——救命!” 温暖暖失声惊叫,手忙脚乱抓着舷边,急急向人求救。 她先望向晏南天。 只见晏南天眉头一蹙,扶了身旁的陈楚儿一把,将她交到侍卫手中,然后直直掠向四方阁——竟一眼也未看自己。 温暖暖失落转头,下意识望向刚刚经过身边的那个侍卫。 那个侍卫,声音不像,长相也不像,但方才他对她说话时,却让她不自觉地想起了遇风云。 可惜这个侍卫也没有半点要回头救她的意思。他大步掠到前舱,保护云昭身边那个小太监去了。 温暖暖咬住唇,心下一阵悲凉。 * 行天舟在乱流中动荡。 晏南天闯进四方阁找云昭。 他抬手撩开黑帷幕,往里一望,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舟身剧烈摇晃,那阴神却坐得极稳,仿佛一块风浪中的礁石,坚硬冰冷,不动如山。 她依偎在他怀中,双臂环着他的肩,辗转亲吻他的唇。 她旁若无人拥着他索吻,姿态温存缠绵,竟像是欲罢不能。 云昭:鬼手太重,挣不开。 晏南天定在原地,眼前仿佛刀光剑影、电闪雷鸣。 大婚傩舞夜的记忆袭上心头。 那一夜,他只当她是被强迫,他可以忍。 而此刻,那阴神不曾动弹分毫,她却在心甘情愿地倾身吻他。 晏南天周身戾气爆发,指尖掐进掌中,只一霎便双眸猩红。 他离开四方阁,替她放下黑帷幕,是让她做这个?! “云、昭……” 刚一开口,忽觉后背生寒,直觉疯狂示警。 他瞳仁紧缩,视线上移,对上那阴神淡漠睥睨的眼。 祂在看他。 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那一瞬间,当真是汗毛倒竖,腮帮子发麻,周身不自觉地打起寒颤——会死!会死!再敢上前,一定会死! 疾退一步,撞上另一个走进四方阁的人。 “哎哟——殿下!老奴真是没长眼睛,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晏南天周身一松,惊悸呛咳出声,抬眸再细看,却见太上双目无神,方才那一霎森然杀意仿佛只是错觉。 “无事。”晏南天偏头颔首。 云昭后脑勺上那只鬼手总算是松开了。 她缓缓退后,见他真身唇角染到一抹她的血。抬手擦了擦,没能擦掉,整个神就像是战损一样。 她迄今为止还没见过他受伤——他打谁都碾压。 “飞舟在降落了。”身后传来晏南天嘶哑的声音,“即将抵达京都。” 云昭精神一振:“好!” 回过头,矮案上已经没了鬼神的身影,不知道他又跑去了哪里。 她起身经过晏南天身边。 他扬袖拦了拦她,喑哑地问:“方才,你在做什么啊?” 她侧眸瞥向他,只见他眼睛里密布着红血丝,仿佛从魂魄深处溢出痛来。 她无所谓道:“渡气。” 晏南天咳笑出声,一字一顿:“渡、气?哈,渡气。” 云昭打量着他的神色。 她勾起唇角,语气天真残忍:“你很难受?” 晏南天微蹙眉心,偏了偏头,直言:“痛彻心扉,妒火焚身。” 云昭眨了眨眼,笑开:“看来你很清楚渡气是怎么一回事嘛。晏南天,想想楼兰海市你是怎么救的温暖暖。我但凡多信你一句,我都可怜我自己。” 她冷下脸,扬长而去。 他想要追她,胸口却陡然刺痛——既是心痛悔恨欲死,也是被某股冰冷恐怖的杀意锁定。 他放在心尖上的姑娘,已经被那个非人的强大存在纳入羽翼,再不是自己能够染指。 ‘阿昭……阿昭!’ * 行天舟降落。 晏南天回宫复命,云昭率领众人杀回云府,找湘阳敏。 张虫亮匆匆返回御医院配制焚尸粉,陈楚儿急匆匆追在云昭身边。 “我与前辈有个猜测,”陈楚儿喘着大气道,“与三千年前的大疫相比,此次恶疫无论是传染性还是烈度,无疑都差出很远——若是当年的疫,即便官府反应再快,也是拦不住的。” 云昭点头:“嗯。” 陈楚儿边跑边说:“前辈怀疑,那病源其实十分虚弱,兴许可以被消灭!” 云昭蓦地转头:“用那个焚尸的方子?” “对!”陈楚儿道,“找到病源,彻底诛灭它,患者有可能得救!” 云昭双眼亮起,随口许诺:“好!倘若功成,我给你与葫芦老头一人盖座庙!” 陈楚儿:“……” 不是,我要座庙干嘛?啊? 距离云府越近,云昭心便越慌。 ‘没事没事,我还挺好,阿娘一定也好!’ 她用力挺直脊背,不许自己脚软。 不愿去想,但脑子却不听使唤,不停地飘出路上看到的情报。 渴疫已经杀死了不少人。 那些人惨死的时候,每个都骨瘦如柴,皮肤干裂,只有腹部装着一袋无法吸收的水。眼球干枯缩扁,从眶中掉落。死之前,黏液将会塞满嘴巴和气道,发出诡异的咕噜吧唧声…… ‘没事,没事!我没事,阿娘就没事!’ 一脚踏入府山。 山路旁的黄金灯座上,忽然照出她的影。 云昭:“?!” 她发现自己整个身躯和脸蛋都凹陷了下去,像一根褐黄枯瘪的干尸,要多吓人有多吓人。 正在瞳孔震荡时,鬼神幽幽从她边上探出,问:“我要不要跟你回娘家?” 云昭下意识藏起脸:“别。” 他点点头:“行。” 云昭飞速掠向山道。 陈楚儿跟在她身后,往那金灿灿的灯座一看,只见封边雕了莲花长纹,照出扭曲细长的树影——云昭是把树影认成了她自己?那是挺吓人。 陈楚儿失笑,仰头望向这座精美镂空的云山府邸,不觉惊呼出声。 陈平安像个主人似的给她介绍:“待会儿云山顶会有灵泉化雾,整个山都像仙境一样。” 陈楚儿怔怔:“喔!” * 全副武装的侍卫抡起长长矛杆,将嫌犯湘阳敏架了出来,扔到一处空旷场地。 云昭终于看见了湘阳秀。 云满霜搀着她,站在远处楼台,遥遥冲她挥了挥手。 云昭向爹娘重重点头,回眸,冷冰冰盯向湘阳敏。 她寒声道:“我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湘阳敏衣裳都没穿好就被架了出来,此刻左蹦右跳,怎么也挣不开,一张细长白净的脸涨得通红,嘴里发出声声怪叫。 “云昭你这个不孝子孙!你敢对长辈不敬!爹啊!娘啊!云昭要害儿子啦!快救我!快救我啊!” 云昭外祖父母携手赶了过来。 短短几日,两位老人都憔悴得快没人形了。 “阿公阿婆!”云昭简单向他们解释,“查到小舅舅。” 二老对视一眼,冲云昭点点头:“你只管办事。” 想来这几日里,两位睿智的老人也曾怀疑到了湘阳敏。 陈楚儿将银铃铛、神女树根、动物干尸等一应证据摆在地上。 湘阳敏看得一愣一愣。 云昭喝道:“湘阳敏,我手中有确凿证据,证实就是你从神女林中引出了邪物!你利用邪物频频投毒,制造瘟疫,你认罪不认!” 湘阳敏浑身一抖,跳着大叫起来:“你个毛没长齐的臭丫头,早就看老子不顺眼了是吧!敢冤枉老子!你就是盯着我湘阳氏的家财!” 云昭冷笑:“湘阳氏怎么就成你的了?啊,是了,你陷害大舅舅,又给我阿娘下毒,可不就是为了独吞家产!” “你血口喷人!”湘阳敏跳脚,“家产本来就是我的!大哥只爱赚钱,又不爱花钱,钱给他没用!大姐一个女的要什么家产!当然本就全都是我这个儿子的!” 一听这话,在场无论何人都露出了嫌弃的表情。 顺德公公叹气道:“湘阳敏,你尽早供出邪物所在,将功赎罪,兴许还能有一线生机。否则……” 他瞥向云昭。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她杀意已决,此刻只是在宣判湘阳敏的罪——给外祖家一个交待。 云昭确实不在意湘阳敏认不认罪。 只要杀掉他,东方敛便能拿到他的记忆,找出真相。 那么多人命悬一线,云昭并不介意先斩后奏。 “我没有啊!”湘阳敏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这臭丫头她冤枉我啊!你们怎么会听这信这么一个黄毛丫头的话!她她她,她早八百年前就看我不顺眼!她就是故意害我啊!” 云昭环视身后:“查案人员都在这里,你狡辩无用。” 湘阳敏双腿开始打颤。 “你你你为了冤枉我,买通这么多人,要我说——哦!要我说,下毒的就是你自己!”他眼角和嘴角一齐抽搐,“想冤枉我,想冤枉我!这大继王朝,没天理,没王法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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