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话说太满,容易打脸。 这一次的打脸来得特别快——赵宗元并没有造反。 他真的死了。 看着赵宗元的尸身,京都一行面面相觑,半晌回不过神。 “死啦?” “竟然真的死啦……” 自发祭奠赵宗元的百姓很多,他们把一种凉川特产的白色小旱莲摆放在他的尸体周围,将他淹没在花海。 因为气候极寒,尸身并没有腐坏,只是冻得硬梆梆。 赵宗元是自尽。 修建通天塔需要凉川出产的青金,为了上供青金,凉川百姓被逼得没了活路。 赵宗元为民请命,绝食而死。 他知道自己死了上面就会有人来。 云满霜像个冰雕一样站了半天,终于动了下,哑声问:“怎么不下葬?” 一名老仆上前回道:“公子曾交待过,京都必定要来人看过才放心,他等一等再葬,不妨事。” 赵宗元一生不曾娶妻,到死都是公子。 云满霜抿住唇,许久说不出话。 云昭凑上前去看。 这位赵叔叔生得很好,清瘦秀美,虽然已死去多时,身上仍带着股文雅的书生气。 他看上去比皇帝和云满霜年轻得多。 大约是没成家的缘故,看着不像叔叔辈,倒像个温和可亲的大哥哥。 云昭道:“我很喜欢这个赵叔叔。” 老仆脸上浮起笑纹:“我们公子也很喜欢云姑娘。” 云昭狐疑:“嗯?他知道我?” 老仆笑着解释道:“那天公子听说自己有了个小侄女,可高兴坏了,喝了好几盅酒呢。公子说,湘阳家的大姑娘那么漂亮,小侄女肯定像个小仙子。从那之后,公子每次想偷喝酒,找的借口都是小侄女该会走路了、该会说话了、该上学堂了、该成亲了……” 云昭怔怔望向花海里的尸身:“赵叔叔怎么就没等等我们来。” 初次见面,已是生死相隔。 老仆的笑容泛起苦涩:“公子不死,你们也不会来啊。” 云满霜寒声问:“他身边的胡肆呢?” 他分明派了人贴身看着赵宗元,怎会眼睁睁看着绝食而亡,也不给自己传个信? 晏南天也皱眉:“京都来人又在何处?” 老仆看了看左右,将前来吊唁的百姓送出灵堂,阖上大门。 他缓缓走近,抬起颤巍巍的手拨了拨灵堂的白烛,这才叹息着开口。 “凉川,在闹鬼。” 一听这话,云满霜等人立刻皱紧了眉头。 上古时有神,但无鬼。 “胡肆、陆引他们好几个,都被鬼抓走了,有人见到的。”老仆摇头道,“先时京都来的人,大约也一样,都被抓走啦!” 这话说出来,谁都不信。 云满霜道:“莫讲这些怪力乱神。” 老仆长长叹息:“造大孽啊!贵人是不知道,凉川早已是活地狱啦,那怨气生成恶鬼,老朽是觉着一点儿都不稀奇。贵人出去走走看看,百姓虽不敢言,但看到那么多丧幡,自然就明白了。” 晏南天低声问:“是因为催征青金?” 老仆点头:“本就不堪重负,这一两年更是变本加厉。前一阵子借着太上显灵之名,催征更是肆无忌惮,把人活活往死路上面逼。那一次死了太多人,怨气冲天哪!” 云昭大怒:“他们好大的胆子!” 老仆浑浊的眼睛里浮起泪花:“我们公子修为被废,身边只有盯梢,没有人手。羽翼全断,有心救人,无力回天。嗐!” 云满霜紧紧抿住唇。 他一字一顿道:“我定会彻查到底。” 老仆颤颤长揖:“老奴先谢过云二爷了。但愿,能还凉川一个朗朗青天。咱们凉川,可是人皇故地哪……” 云昭想起外面这座凉川主城池。 凉川这地方,天空特别高阔,风特别烈,刮在脸上像刀割一样。 城池、大地与山都是黄白交织的颜色。 黄色作底,白色是冻成碎晶的霜。城中处处是风帆一样的灰布挡风篷,人们盛东西用的是厚重圆黄的泥瓦罐。 当年人皇出生在这里,大约也是在这儿做过江湖骗子。 可如今的官僚却敢打着他的旗号,残害这片土地上的百姓。 真就是当他死了! 云满霜寒声问:“你且细说,闹鬼又是怎么一回事?” 老仆便将自己知道的情况一一道来。 最初发现有人失踪,众人还以为是官府暗中不干人事,偷摸抓壮丁。 直到一次有个中年汉子死里逃生,方知是恶鬼抓人。 那鬼总是趁人睡梦时抓住人脚踝,将人拖入床底——只要被拖到床底,人就会原地消失,再也回不来了。 这些失踪的人很快就会出现在青湖湖底,尸体直挺挺站着,像一座座冰雕。 隔着湖面远远望去,一排排尸身整齐立在湖心,瘆人得紧。 而青湖边,正是开采青金的矿地。 云满霜听完始末,紧紧皱着双眉,在原地踱来踱去。 半晌,他轻咳一声,转头问老仆:“赵三弟,他怎么看?” 老仆苦笑:“……公子的情形您知道的,与幽禁无二,他便是想查,亦是有心无力。” 云满霜点点头,又踱了会儿,咳一声,望云昭:“昭昭怎么看?” 昭昭在看赵宗元。 她小心翼翼挪出一条花道,凑到近前去看尸体。 不知为什么,她看赵叔叔有些眼熟。 仿佛一见如故。 大概是他想偷喝酒的时候总是用她当借口,她远在京都都有感应了。 耳畔飘来幽幽的声音:“他有这么好看?” 云昭偏头,双眼顿时微微一亮。 鬼神穿了一身精致华美的缂丝绿绣袍,肤色更显霜白,五官漂亮到扎眼。 分明已有十来天没见过面,但一见他,就仿佛刚刚还在一起说话。 记忆瞬间拉回临别时,他懒散并指,朝她挑了挑。 云昭下意识冲他笑。 他被她笑得一愣——不对劲,媳妇怎么这么温柔。 整个鬼都有点毛。 他拎起手指,“咚”地在她肩膀一敲。 云昭:“嘶!” 什么薄荷云雾茶,什么替他起乡愁,什么物是人非……通通都被他一指骨敲到了九霄云外。 她抱住肩膀,瞪他。 只见周遭已变成一处修罗场。 她与他并驾齐驱,各自骑着一头……长了三个脑袋的红色大蜥蜴。 迎面吹来的风带着浓浓腥臭,黏稠到快要拉丝。 全是各类怪兽的腥膻味。 身旁刮过阵阵烈风,入目是无数利爪獠牙。 这两只火红巨蜥跑不过别的怪兽,看着在用力往前爬,其实一直被挤得往后倒退。 数不清的怪兽涌向一处狭窄的通道。 那里,站着一个人,手握一柄剑。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他一个人堵住兽潮,硬生生把那处石道口杀成了屠宰场。 他浑身上下被血浸透,有怪兽的血,也有他自己的血。他的头发早已散乱,与血污糊成一片,粘在头顶、脸颊与肩膀上。 他脚下的血已经淹没了膝盖,每一次腾身斩杀然后落地,都会溅起一人多高的血花。 “陇阳道口。”东方敛微眯着狭长的眼,抬手指了指,“他守住这里,底下的人,便有一线生机。” 云昭心中一动:“底下是阿爹和皇帝!这个人是赵叔叔!” 他微笑颔首,歪身靠向她。 座下那只可怜的红蜥蜴被他压得吐舌头。 “当年我曾在这里堵住百万大军。”他轻飘飘道,“他学我。” 云昭:“哦……” 他无声轻啧:“但我从来不会把血弄得一头一脸。” 都已经把暗示糊到她脸上了,云昭自然也能善解人意一回:“是是是,你最好看!” 他笑吟吟抬手,敲了下她肩膀。 这回收着力,没把她敲痛。 场景一变,赵宗元退入两块巨大的山石之间,像猿猴一样往上飞蹿,眨眼便爬到了山石顶。 底下潮水般的怪兽失去目标,没头苍蝇一样在原地乱蹿。 赵宗元站到高处,眺望陇阳道另一侧。 那里,两道身影相互交托后背,拼杀出一条血路,逃向光芒万丈的出口。 “大哥二哥,”赵宗元吐出一口血,拄剑撑住身体,笑叹,“咱们哥仨并肩作战,这是最后一回。祝你们,前程光明远大!” 光晕中,那两个人的身影渐渐模糊,仿佛是某次归营,勾肩搭背,哼着歌。 赵宗元的家族站了先太子。 他不能背叛整个家族,他只能将援军带走。 但他一个人来了——单人单骑。 他替他们堵住了瓶颈。 他若战死,那二人必死,那二人若死,他腹背受敌,也是必死。 云昭心间微震,半晌,轻轻叹出一口气。 她望向缓缓跪坐在地的赵宗元。 这一战他承受的压力不比两位义兄更轻,他早已透支,只凭一股义气支撑。 他艰难地抬起满是血污的眼皮。 他眼神涣散,意识已经模糊不清。 愣怔半晌,他从腰间摸出一只铁酒壶,一本记事册。 饮一口烈酒,翻开竹册子,眯着眼找半天,找到“陇阳道,一人当关”字样,沾了沾身上的血,痛痛快快一笔抹去。 “尊者!”他道,“学生今日,又得了您的遗泽!感恩尊者。” 东方敛敲敲云昭,轻描淡写:“他记的,都是我当年打过的仗。我的战略战术,他都学到了皮毛,叫我声老师,倒也未尝不可。” 云昭盯他:“庙不是还没炸吗?你怎么有记忆了?” 东方敛定住。 他当然没有记忆,他只是把赵宗元的记忆翻了一遍,关于对方崇拜学习自己的部分就,随便,来来回回多看了两眼。 这种大实话可不能说。 他淡定转移话题:“赵宗元死亡前,缺失一段记忆。” “嗯?”云昭成功被带走,“怎么回事?” 他轻轻用指尖敲击她的肩,沉吟道:“不确定。再看看。去查一下那个鬼。” “好。”云昭点头,“谢谢你啊。” 要不是他给她看了这段历史,恐怕阿爹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在陇阳道,赵叔叔曾与他们并肩而战。 后来赵叔叔被废修为,被刺字,被流放,自始至终没有告诉他们这件事。 东方敛摆摆手,示意不必与他客气。 幻象消失。 云昭眼前的赵宗元褪去满面血污,恢复了清瘦秀美的模样,只是从活人变成了一具尸。 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遗憾被折断羽翼,幽禁一生。 临了以自身性命,为民请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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