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她当年骗过的、隐隐嫌弃过的,同时也惊艳了她儿时记忆的,全都是同一个人。 很早以前,他就在她的心里划过了波澜,这么多年过去,他们重逢,又有新的交集,最后相爱,再最终分开。她的心意像酒,尤其是拥有过他这样的男人,她心间酿的便是这世间最好的酒,越久越香,越让人留恋。 但这份心意终究也只能是酒,品味过了,就该好好珍藏起来,存在窖中去抵过余生漫长的岁月。 * 第二天,敦煌城的积雪仍厚。 通往城外佛窟崖的步道上,一个小小的素色身影在雪地里缓慢地拖行,身边还踉跄地跟着一只黄色的虎纹大狗。 周濛穿着新做的羊皮小靴,但还是渗进了雪水,整只小脚都冰冰凉凉的,又因为长久地行走而隐隐发热。 她算了算,那副壁画最多还剩五天的工期,她赶一赶,三天应该也能画完,一想到画完就能赶紧出去散心,体会着冰火两重天的一双小脚也不知不觉轻快了起来。 终于到了,她站在巷道的阶下,白茫茫的一片天地,一个别的脚印都没有,她是今天第一个到的工匠,也许也是唯一的一个—— 这么冷的雪天呢,谁不想窝在被窝里睡觉?这样恶劣的天气,不上工都不会被扣工钱的,谁还会来? 只可惜,没人能陪她聊天了,陪她的就只有身边的这条傻狗。 周濛看着小虎笑,拍拍它的脑袋,“走啦,咱们进去了。” 画佛窟里的壁画,其实不算是件很轻松的活计,工程量大不说,设计、绘制都需要花费很多的心血,但如今这副画已经临近收尾,该设计的、该花心思的早已完成,只剩下一些枯燥的描线和涂色工作。 真是枯燥,枯燥极了。 尤其是她还没人可以说话解闷,尤其是她今日的心情并不怎么畅快。 若是畅快,又怎么会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去散心呢? 其实这两个月以来,她一直心情都不太好—— 等着一个不知什么时候会来的人,心里也堵着一个怎么也解不开的结。 半个月前,等的那个人他终于来了;昨日,那个死结好像也被找到了症结,就要解了……可是,那个人说,他要走了,再会无期。 原来比心情不畅更难过的,就是这样一种釜底抽薪的空虚,与无望。 窟外,旭日已经东升,他和他的手下应该早已启程了吧,现在都过玉门关了吧。遥远的北燕国,对骑兵来说不过也就几天的路途。 他回国以后肯定会很忙,但政务总有忙完的时候,然后呢? 裴述每次给她写信,提及的最令周劭头疼的一件事,就是大臣们又催着让他立后、选妃、延绵皇嗣了,元致也会面临这些催促的吧,她发现自己控制不住地就在想,他将来会迎娶一个怎样的王后呢? 那个王后会是属于他的“祁英”吧,她会对他很好的吧,善解人意,夫妻和睦,从不争吵,她还能为他生下几个好看的孩儿,与他共同抚养他们长大…… 而这些都是她再也做不到的事情。 可是,拥有那样的人生,会很幸福的吧—— 想什么呢,人家郎才女貌哪里会不幸福呢,轮得到她这个坏脾气的女人来指手画脚? 当年在思北侯府的时候,她不是没想过这些,但那个时候自己明明没有很难受,而现在的这颗心,被阿娘借西域蛊术重新用蛊虫一点一点重新弥合起来的心脏,怎么能这么难受…… 到底是被匕首扎穿过的心,不如当年的中用了。 但是,似乎也没有那么不中用,她拿画笔的手居然还很稳当,还能一笔一画地勾勒,不出一点差错。 她开始哼着家乡荆州水乡的小曲,转而去回忆在江夏老家时自己最爱吃的小吃…… “吁——” 窟外突然传来一声烈马的长啸,吓得周濛赶紧把画笔扔了,深怕一个不小心画花,把这一整副自己的心血全给作废了。 来人了吗? 可谁家的工匠这么有钱,骑马上工啊? 身边的小虎也立即进入了戒备状态,撒开爪子冲到洞口,可一闻着味儿就夹起了尾巴,一边低吼着一边后退。 看来是小虎很不喜欢的人,绝不是这里做工的工匠。 周濛觉出不对劲来,也开始警惕,擦了擦手上的颜料,朝门外将信将疑地走了出去。 可刚走到洞窟口,正面迎上一个疾步跨上来的人,差点被她迎头给撞上。 “元致?”她顿时惊得瞪大了眼睛,“你怎么来了?” 再打量他这一身的漆黑,他又穿回了第一天来的时候的那套骑行服和黑色狐裘大氅,高大得像座铁塔。 “我……”他也被突然走出来的女孩吓了一跳。 “我今日启程,刚刚去你家中找你,她们说你来了佛窟崖,所以我就过来了。” 他也在打量她,这么冷的风雪天,她仍是一身素色的衣裙,明明穿了小袄,却还是那样纤细玲珑,仿佛大风一来就会将她吹跑。 幸好,他早知道她在这方面的粗心大意,手臂上便挽着另一件狐裘大氅来了,也是一水的黑色。他一抬手周濛才看到它,但下一刻这大氅就铺天盖地落了下来,她赶紧缩了脖子,再睁开眼睛时,元致已经在仔细地帮她系胸前的细带了。 周濛看看身上的大氅,不仅尺寸合适,一上身就暖融融的,还极其轻便,居然是一件特制的女款,又看看他—— 她当然知道他今早要走,所以,这是临走前来找她告别?临告别,还要送她一件大氅? “你,呃,你还有什么事么?” 想起昨日傍晚在张府分别时他的冷淡,周濛都不认为他们还有最后见上一面的机会。 她的不解与疑问都很认真。 其实她这些年一直都在练习将面对他人与面对自己的情绪分开,哪怕前一刻还在为他的离开而难过,下一刻又见了面,她也不想把这份难过展露给他知道,她不愿再影响到他、干扰他的决定。 ——即便她知道,只要自己开口,他一定会答应多留几天,甚至更久,可是,开口求来的陪伴,以他们曾经的关系来看,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 元致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似有几分落寞,与此同时,低头、抬手,从衣襟里掏出了一个信封来,递给了她。 “你先看看这个。” 周濛礼貌地接过,封口已被拆开,里面是一张薄薄的羊皮信。 她小心地展开,信是用鲜卑文写的,字迹不太工整也不太流畅,她的鲜卑文水平有限,再加上,这洞窟口的光线实在是不怎么样…… 她看得很吃力,一双秀丽的眉拧着,看了半天也没看完。 “去外面看吧,”元致适时地提醒道。 见她没有异议地跟了上来,又提议,“正好陪我走走,看不懂的地方,我说给你听。” ----
第120章 === 原来这是一封来自宇文鲜卑的密信,是元致派到宇文大都的手下传回来的。 周濛一边跟着他在佛窟崖边的山地里漫步,一边听他将密信的内容娓娓道来,并同时在手中的羊皮卷中核实他话中的真伪。 她并不是有意要怀疑元致会编故事骗她,主要是,这封密信上讲的事情太过重大——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关于宇文冲的死。 宇文冲是她的外祖,阿娘弥玉的生父,阿娘这十多年来都在找他的尸骨,想让他归葬樱霞峰,完成母亲王念君想夫妇合葬的遗愿,可遗憾的是,到目前为止,她的收获并不理想。 因为鲜卑的宇文部实在是太过遥远,接近漠北极寒之地,宇文部与南晋和西域的关系也不密切,对于一个外族人来说,几乎算是个密不透风的地方,即便是周劭,想悄悄把手伸进宇文大都都困难重重。 何况,那还是一桩三十多年前的旧事,是当年的上上一代汗王做下的的阴私勾当,知情人本就不多,到今日这些老人大多都归于尘土了。 但好在,现在的宇文鲜卑已经归降了北燕,元致在那里的权力替代了汗王,只要他愿意下工夫去查一查当年的这件事,挖地三尺也能挖出来七八分的真相。 周濛脑海中还有从血咒中继承的王念君的记忆,其中关于宇文冲死前的大部分经历,都与元致说的相差无几,由此可证他情报的可靠。 当年的宇文冲,年仅二十岁就在宇文部对匈奴的作战中成名,但过后遭到部族内的排挤,不久就跟着元致的祖父元焘从宇文大都出走,在燕山以北的龙城一带成立了新兴的北燕,此后他便替北燕不断开疆拓土。 在这一时期,大批的鲜卑族人也越发不满宇文部族的横征暴敛,纷纷南下迁徙,而北燕高祖元焘正仿效中原汉人大施仁政,这些鲜卑人自然愿意归于北燕,在元焘的治下繁衍生息。 虽有仁政,但北燕难得的安宁,最终是要赖于宇文冲的征战,来抵御四方各族的不断袭扰。凭借不世的战功,他当之无愧成为了北燕建国后的初代战神。 可好景不长,此后没过几年,漠北人纷纷传言他与一汉人女子私奔,而事实是,他在战场上中了毒箭,身中奇毒,性命垂危。而彼时他已与王念君私定终身,年轻的少妇人便为夫君四处寻医问药。苦寻两年无果后,终是在宇文冲快要扛不住的时候,她于万蛊血池中炼出了念君子母蛊,并为彼此种下,解了他体内的剧毒。 此后,宇文冲重返北燕,继续为元焘的北燕效力。 随着北燕越来越强大,来自宇文部的敌意与忌惮,便全部发泄在了宇文冲的身上。 混战了几年之后,宇文部渐渐不敌北燕,提出了求和,元焘与宇文冲皆不想再耗费民力继续同族相残,便答应议和,由宇文冲亲往宇文大都谈判。 这一年宇文冲三十六岁,风华正茂、年富力强,一去宇文大都却再也没有回来。 “据当年的老人回忆,他是在馆驿处被当时的大汗宇文呈派一小队精锐破门后于暗中处决的,他拼死抵抗,誓不屈服,但……” 元致叹息着停下,不忍再往下说了。 “没事,你说吧,我大概知道,他死的时候……连全尸都没留下。” 周濛翁着声音说道,这是阿娘告诉她的,所幸王念君临死前没有得知这个残忍的事实。 她还记得梦境中年轻的宇文冲的模样,那样俊美潇洒而又温柔爱笑的男子……眼眶情不自禁红了起来。 元致轻轻“嗯”了一声,还是说了下去,“他……被砍下了头颅,后来被归拢尸骨进行了焚烧,只留下了一罐骨灰存世。” 周濛闷着头走路,元致说到这里,心中亦是悲愤难当,“当年他去大都议和的时候,并没有带很多侍卫随行,他大约认为那是儿时故土,带着几分思乡的眷恋,就没做太多防备,没想到,故乡、故土,竟成了他的埋骨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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